成长,是最美的花季,沐浴着阳光、吸吮着雨露,无忧无虑、充满欢乐,静静地等待着怒放的那一天;成长,是一步一个脚印,是慢慢走向成熟、慢慢有所担当,但有时候也会经历狂风骤雨、也会摔跟头。
上山村那头的驼背岭,几百亩佛手茶快到了采摘秋茶的季节。经过一个夏天的阳光照射,嫩绿的茶树细芽含有的水分较少,这个季节制成的茶叶香气浓郁、口感醇和,是一年四季当中仅次于冬茶的上品好茶,被形象地称为“秋香”。
茶园的规模挺大,大部分属于张坚定一家所有。
茶树种植,讲究一个土壤、水分、日照、雾气、管理,对应形状、茶色、韵味、精髓、技艺,五者相辅相成,若是缺其一,所产茶叶必然是有形无色,或者是有味无髓。放眼整个上山村,偌大的石顶山由于日照太长、水分不足等原因,不是茶叶的理想种植地,而驼背岭上的日照、水分等,都巧妙地达到了茶叶种植的理想水平,因此驼背岭就成了整个上山村唯一能够产好茶的地方。
张坚定的祖辈皆有制茶的手艺,到了他这一代,他曾向地方制茶名师学艺,后来又用心管理茶园,所以所制之茶的形、色、味、髓、艺俱全,他也成了华强镇上有名的制茶能手,所产的茶叶经常是供不应求。上山村的人家,家里所需的茶叶都是出自张坚定之手,就连远在深圳的叶老六等上山村人士,也要托人不远千里带几斤张坚定的茶叶过去。
每一行都有每一行的门道,每一行也有每一行的艰辛,就像是制茶这样的老技艺,也有说不清的心酸。茶树种植、茶园管理、茶青采摘、茶叶制作……每一个环节都充满了付出和汗水。
张坚定为单传,早年生下了一儿一女,儿子便是大家所熟悉的张向阳。
张向阳这孩子,身在福中不知福,生性调皮好动,从来不把读书学习当一回事,最后也因为闯了祸,带着无尽的愧疚回到了家里。
在中国人的传统思想里,子承父业是一件天经地义的事情,所以张向阳继承父辈的制茶手艺,也是在情理之中。
他可以不喜欢这个行当,也可以像叶国展那样进行排斥,但他心中对家人的愧疚感,让他找不到任何排斥的理由,他也在他爸张坚定的安排之下,一步一步开始了自己的制茶之路。
这天一大早,张向阳跟着他爸到茶园里巡视一番,就离开驼背岭,前往村部广场。
现在是上学时间,一个个背着书包的孩子,正蹦蹦跳跳地往小学走去。
不久之前,他也是一名学生,但因为一个屡犯不改的恶习,让他闯下大祸,最后不得不带着满满的愧疚,离开了学校。当然了,离开学校并不能让他感到遗憾,相反他还巴不得离开学校,因为他根本就无心学习,到学校也只是混时间、混一张毕业证书。
回到家里,没有了学校和课堂的各种约束,他倒也是自由自在,想吃就吃、想睡就睡,根本不必为作业没交、课文没背、考试不及格等烦恼,也不必应付考试、应付老师、应付家长而费神。
不过,这样的自由自在,并不能代表他就可以过得开心快乐——他所闯下的祸,给家人带来的麻烦,给颜小芳同学带来的伤害,就像是石顶山一般,一直压在他的心头,让他喘不过气,日夜都无法释然。
时间有冲淡一切的力量,但在张向阳的身上,他的愧疚感不但没有被冲淡,反而一天天地加剧。
家人是没有过多指责他,也选择原谅了他,这让他尚且能够好受一些。可是,颜小芳同学呢?她因为失聪,最后不得不离开了学校,他对她造成的伤害,不仅是身体上的伤害,肯定也有精神上的伤害,这双重伤害,颜小芳会轻易原谅他吗?
也正是因为这样,他的愧疚感始终处于不减反增的状态。
自从离开学校,张向阳就再也没能见到颜小芳,只是从他爸的口中,得知了颜小芳辍学的事情。当时,他爸因为赔偿的问题,迁怒于颜小芳以及她的家人,对此还说了几句风凉话,让张向阳的心里很不是滋味。
在这之后,张向阳曾经偷偷向驼背岭的同学打听颜小芳的情况,但颜小芳已经离开了学校,谁还能知道她的事情。
现在,随着赔偿问题的最终解决,随着事情过去了很长的时间,很多人都已经忘记了在张向阳的身上,还发生过这么一件事情。
不过,张向阳没有忘,一刻也没有忘,当时颜小芳捂着耳朵痛苦落泪的情形,仍然清晰地存在于他的脑子里,他总是会莫名其妙地想起,继而是满满的愧疚、满满的自责!
“你还好吗?可以原谅我对你造成的伤害吗?”
他曾无数次问过这个问题,可是每一次问过之后,总会有一个凄厉的声音在回答他——“我的耳朵失聪了,我也因此离开了学校,你说我怎么可能原谅你!”
每一次响起这一个凄厉的声音,都让他痛苦得无法呼吸、无法存活,最后又对自己恨得咬牙切齿,却又无法改变什么。
这就是他的痛苦——成长的痛苦!
在他正待绽放的花季里,却亲手毁了一朵正欲绽放的花朵,他还有什么理由绽放自己?
这也是成长的代价……
路旁的杉树、松树,很多已经成材,估计不久之后就可以砍伐下来,去完成它们另外的使命了。
一步一步地踩在坚硬的水泥路面上,山里的凉爽的秋风吹拂着张向阳还是稚嫩的脸庞,但这一张稚嫩的脸庞,已经不见了往日的调皮、顽劣,似乎还不合时宜地多了一种带着苦楚的成熟。
是愧疚与自责,让他显得成熟。
张向阳慢慢走到了村部广场,发现叶文联的儿子还没有到来。
叶文联的儿子叫作叶国茂,为人倒还正派公道,不会像叶文联那般,又自私、心机又重、还喜欢计较一些小事,简直就是守财奴叶有财的弱化版。
国茂对向阳还挺不错的,在驾驶技术方面,该教的都会教他,还时常找他谈天说地。就是国茂床头那位是“河东狮”,而且深受家婆和婶子的影响,为人蛮横、霸道、势利、自私,经常背地里使坏,要国茂保留一些,不要把所有的驾驶技术教给向阳,甚至还经常差遣向阳做一些脏活、累活。
向阳的年龄小,无法和这个苦茶坡上有名的“河东狮”相争,所以多数时间只能选择隐忍。反正开车不是他的主业,他也是听了他爸的话,才会选择握方向盘。
他爸说了,技多不压身!
为了能让向阳尽快掌握驾驶技术,在张坚定的要求下,他们几个合伙人商量好,每天早晨提前半小时到达村部广场,让向阳练一练手。
向阳等了五六分钟,叶国茂还是没有出现,他就不耐烦地蹲在地上,点了一支烟抽。
他也是自从学车才开始抽烟的,但都是背着家人。早就会抽烟的国展经常教唆他,国茂也经常说抽烟可以提神解乏,尤其是对驾驶员来说,所以他也就真的抽上了。
他才抽上两口,也不知道是抽得太猛了,还是心里有事,居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咳得他都冒鼻涕泡了。
他急忙扔掉手中该死的烟,又擤了一把鼻涕,随手将鼻涕擦在身旁一丛没有多少生气的野草上。
入秋了,百草即将凋敝,蛇虫们也开始蛰伏了。
不远处的小学传来了一阵朗朗的读书声。
自从小学毕业,向阳就再也没有踏入母校。
现在,国茂夫妇还没有过来,乘客也不会这么早过来,向阳就想着到母校转一圈,重温一下当年的读书时光。
他站了起来,迎着晨风慢慢地走向学校。
学校还是之前的学校,但教学楼已经找不到多少新的样子了。油桐树的叶子开始枯黄了,再过几场秋风,就会呈现落叶漫天飞舞的画面。油桐树的果实一如既往地被顽皮的学生祸害光了——他曾经也喜欢做这样的事情。
一切倒也没有太大的变化,就是离开这里的学生都变化了不少,比如他、比如叶国展、比如赵东庆,等等。
他突然看见了自己种下的那一株白花丁香,就激动地跑了过去。
白花丁香长得比他还高了,和其余的白花丁香一起,为校园筑起了一道美丽的绿色围墙。
白花丁香正在茁壮地成长着,他也一样茁壮地成长着,但他的成长却多了一些让他不能释怀的东西。
这时,他发现校长叶建设出现在学校大门口。
建设校长曾经对他循循善诱,可谓是苦口婆心,尤其是对他爱捉弄同学的坏习惯,经常是好话说尽、坏话也说尽,可他就是听不进去,继续以此为乐。结果呢,终究是害人害己!
他没有脸再见建设校长,就急忙藏在郁郁葱葱的白花丁香后面,看着建设校长一头钻进办公室,他才慌慌张张地逃离了母校。
跑到学校大门外,他这才放慢脚步,心事重重地走向村部广场。当初,他要是能听建设校长的话,摒弃诸多坏毛病,他也不至于落得如此下场,也不至于现在连建设校长的面也不敢见!
可惜,存在于假设里的东西,只不过是一种自我安慰罢了,往往只能够起到相反的作用。
这不,这样的假设让张向阳的心里又多了一些沉重。
快走到村部广场的时候,国茂夫妇正好也往这里走。
“向阳,能不能和你商量一件事情啊?”
“河东狮”一边走、一边打着哈欠、还一边擦着眼角没有洗干净的眼屎。
“我跟你讲,这学车又不在于一时一刻。再说了,你的年龄还不够,暂时也考不了驾驶证……这以后,就不要那么早起来学车了,我……我这根本就不够睡!”
说完,这个女人又打了一个长长的哈欠。
向阳分不清是因为他暂时考不了驾驶证的原因,还是她根本就不够睡的原因,她才不愿让他这么早学车。
这个女人,自从跑车当起了售票员,见长的脾气让她饱受诟病。
人们背后都说,采石坑马来健的态度比她好多了。
只可惜,几天前马来健的破车终于还是跑不动了,就在他家的院门口停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