幽蓝色的冷光从缓缓升起的闸门后倾泻而出，将备用能源室内每个人的脸都映照得一片惨白。
那不是求生之路，而是一座由数十个休眠舱组成的、冰冷的墓园。
季骁的呼吸停滞了。
他的目光死死地钉在最近的那个休眠舱上，金属铭牌上反射出的冰冷字迹，像一把烧红的烙铁，烫进了他的眼底。
季卫国。
这两个字，他曾在心里默念过无数遍，曾在梦里呼喊过无数次。他以为这个名字早已随着二十年前那场大火，化为了墓碑上冰冷的刻痕。
可现在，它就在这里。
“爸……”
一声几不可闻的呢喃从季骁干裂的嘴唇里溢出。他身体晃了晃，几乎要跪倒在地。
一只手臂及时地、有力地环住了他的腰，将他大半的重量都接了过去。顾言没有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用自己的体温和力量，支撑着怀里摇摇欲坠的人。
也就在这时，林啸天那带着笑意的声音，再次通过扩音器，悠悠地传了进来。
“怎么样？我亲爱的『完美品』，这份礼物，你还喜欢吗？一场跨越了二十年的父子重逢，多感人的戏码。”
那声音里的戏谑和恶意，让季骁的身体在一瞬间绷紧了。
“你……你对我爸做了什么？！”他抬起头，冲着扩音器的方向发出一声沙哑的怒吼。
“做什么？我救了他。”林啸天的声音充满了伪善的悲悯，“当年那场大火，你那伟大的父亲为了窃取不属于他的东西，差点把自己烧成焦炭。是我，发了善心，将他从废墟里挖出来，用最先进的技术，将他的生命『保存』了下来。”
他刻意加重了『保存』两个字。
“当然，这份善心，也是有代价的。”林啸天轻笑起来，“这套维生系统的能源，和我现在说话的这套扩音系统，连在同一个开关上。所以……如果你们再有任何不该有的举动，比如像刚才那样，试图破坏我的实验室……”
他顿了顿，享受着言语带来的折磨。
“……我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就能让你们父子，真真正正地，天人永隔。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威胁。
赤裸裸的，用至亲性命做赌注的威胁。
“不……”季骁的瞳孔收缩，他猛地挣脱了顾言的怀抱，不顾身体被掏空后的巨大虚弱感，跌跌撞撞地朝着那个休眠舱冲了过去。
“季骁！”顾言低喝一声，立刻跟了上去。
他没有去拉季骁，只是在他几乎要摔倒的时候，伸手扶住了他的胳膊，让他能稳稳地站在休眠舱前。
“爸！爸！你醒醒！我是小骁啊！”
季骁的手掌贴在冰冷的舱体玻璃上，那刺骨的寒意顺着掌心一路蔓延到心脏。他看着舱内那个被幽蓝色液体包裹着的、面容模糊的男人，泪水不受控制地涌了出来。
舱内的男人双目紧闭，身上连接着无数管线，安静得像一尊没有生命的雕塑。
“你听得见吗？爸！你睁开眼睛看看我！”他用力地拍打着舱体，声音里充满了绝望的祈求。
“别敲了。”
顾言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一只手轻轻按住了他捶打舱体的手。他的声音很低，却带着一种能安抚人心的力量。
“他的身体机能被降到了最低，听不见的。”
顾言的视线没有停留在舱内的人身上，而是飞快地扫过休眠舱侧面的控制面板。面板上，各种参数在幽幽地闪烁着，其中代表能源供给和生命循环的几项数值，都处在一个极低的、危险的临界值上。
林啸天没有说谎。这东西，脆弱得经不起任何折腾。
“那怎么办……顾言……我该怎么办……”季骁转过头，通红的眼睛里写满了无助，他紧紧抓住顾言的手臂，像是抓住了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冷静点。”顾言反手握住他的手，将他冰冷的手指一根根包裹进自己的掌心，“他活着，这就是最好的消息。只要活着，就有办法。”
他的话语，他的体温，他沉稳的眼神，像一道暖流，注入了季骁几近崩溃的内心。
季骁大口地喘着气，努力平复着翻江倒海的情绪。他知道顾言说得对，他不能乱，一乱，就正中林啸天的下怀。
就在这时，一个沙哑的、带着浓重愧疚的声音，从他们身后传来。
“季骁……”
是林泽。
他被零搀扶着，慢慢站了起来。他的脸色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看着休眠舱里的男人，眼神复杂到了极点。
“林啸天他……说的不全是谎言。”
季骁的心猛地一沉。
林泽艰难地吞咽了一下，似乎接下来的话，要耗尽他全部的力气。
“但是，你父亲，他不是窃贼。”
“他……是卧底。”
『卧底』。
这两个字，像一道惊雷，在小小的能源室里炸响。
季骁猛地回头，死死地盯着林泽，似乎想从他脸上分辨出这句话的真假。
顾言也微微侧过头，镜片后的目光落在林泽身上，带着审视和探究。
“你……说什么？”季骁的声音在颤抖。
“我说的是真的。”林泽痛苦地闭上了眼睛，“你的父母，季卫国和罗欣，他们的确是『共生体』计划最核心的研究员，是苏文清阿姨最信任的左膀右臂。但是……”
他深吸一口气，仿佛在给自己勇气。
“……他们也是最早发现林啸天野心的人。他们发现，这个计划已经脱离了苏阿姨最初『救人』的设想，变成了一场疯狂的、毫无人性的造神实验。他们想要阻止，但他们在组织里的地位，根本无法和林啸天抗衡。”
“所以，他们选择了另一条路。”林泽的声音越来越低，“他们联系了军方，成为了军方安插在实验室内部的卧底。他们计划窃取所有的核心实验数据，将林啸天的罪行公之于众。”
季骁听得呆住了。他脑子里一片混乱，林啸天口中的『窃贼』，和林泽口中的『卧底』，两个截然相反的身份，让他一时间无法分辨。
“那……那场火灾呢？”顾言开口了，他的声音依旧平稳，却带着一种不容置喙的压迫感，“火灾是怎么回事？”
林泽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
“火灾……是林啸天……是他干的。”他一字一句地说道，“你父母的计划暴露了。林啸天将计就计，故意泄露假的资料转移他们的注意力，然后在他们准备撤离的那天，引爆了实验室的备用能源……他要将所有知情的『叛徒』，连同证据一起，埋葬在那场大火里。”
“他还嫁祸给了你父母，让他们背上了窃取资料、引发事故的罪名。”
“季卫国为了保护核心硬盘，被爆炸的冲击波及，身受重伤，奄奄一息。林啸天没有让他死，而是把他放进了这个休眠舱，作为他最重要的研究素材，也作为……一个可能用得上的筹码。”
“至于你的母亲，罗欣……”林泽的脸上露出一丝迷茫和恐惧，“她在火灾中……失踪了。没有人知道她去了哪里，是生是死。”
一段尘封了二十年的真相，就这样被血淋淋地揭开。
季骁感觉自己的世界观被一次又一次地击碎，然后重组。他的父亲不是罪人，而是英雄。他的母亲……下落不明。
而顾言的母亲，苏文清，同样是这场阴谋的受害者。
他下意识地看向顾言，心中五味杂陈。有庆幸，有悲伤，还有一丝……不知该如何面对的愧疚。
顾言没有看他，他只是静静地听着，握着季骁的手，却始终没有松开。
就在这时，休眠舱的控制面板上，发出了一声微弱的“滴”声。
那条代表生命体征的、原本平直的线上，忽然出现了一个极其轻微的、但肉眼可见的波动。
一下。
就那一下。
却像一把重锤，狠狠地砸在了季骁的心上。
他还活着！他真的还活着！他甚至……对外界还有感知！
季骁的眼中重新燃起了希望的火焰。
然而，林啸天的声音，却如同一盆冰水，将这簇火苗浇得透心凉。
“故事很感人，不是吗？英雄，卧底，失踪的爱人……足够拍一部电影了。”
他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
“但是，卧底的儿子，电影看完了，现在，该你做选择了。”
“看到你面前的那个休眠舱了吗？它的维生系统，还能维持大概三十分钟。三十分钟后，如果你什么都不做，里面的英雄，就会变成一具真正的尸体。”
“当然，我也可以发发善心，给他接上主能源，让他再多活个几十年。”
林啸天的声音一转，充满了诱惑。
“想要救你父亲吗？”
“很简单。”
“让顾言，我亲爱的『监管者』，主动走进我为他准备好的，那间『融合』核心舱里。”
扩音器里传来一声轻响，他们侧后方的一面墙壁，无声地滑开了，露出了一个充满了各种精密仪器的、散发着白色冷光的独立舱室。
那里，就是林啸天为顾言准备的，最终的囚笼。
“你做梦！”季骁想也不想，就冲着扩音器怒吼道。
他猛地转身，张开双臂，用自己虚弱的身体，挡在了顾言和那个白色舱室之间。那个保护的姿态，是如此的决绝，不留一丝余地。
“我告诉你林啸天！你休想动他一根汗毛！我爸是英雄，他要是还清醒着，也绝对不会让我用别人的命去换他的命！”
“哦？是吗？”林啸天的声音里充满了玩味，“那可由不得你，也由不得一个躺在罐子里的人。选择权，在你手上。一边，是生你养你的父亲；另一边，是你的……小男友？”
他故意用了轻佻的词汇来刺激季骁。
“你闭嘴！”季骁气得浑身发抖。
“顾言，你听到了吗？”林啸天不再理会季骁，而是直接对顾言说话，“你看，你的小太阳，为了你，连自己的亲生父亲都不要了。这份感情，真是可歌可泣。那么你呢？你愿意为了他，牺牲自己，成全他的孝心吗？”
这是一个恶毒的阳谋。
无论怎么选，都是错。
选父亲，就是背叛爱情。
选爱人，就是背弃亲情。
林啸天就是要用这把名为“道义”的刀，将他们两人之间的信任和感情，切割得支离破碎。
顾言始终没有说话。
他只是看着挡在自己身前的、那个不算宽厚但无比坚定的背影，镜片后的眼神，晦暗不明。
季骁能感觉到身后那道沉静的视线。他心里发慌，他怕，他怕顾言会因为林啸天的话而动摇，怕他会为了所谓的“成全”而做出傻事。
“顾言，你别听他的鬼话！”季骁急急地回头，双手抓住了顾言的衣襟，仰着头，用一种近乎哀求的眼神看着他，“我们一起想办法！一定还有别的办法的！你不能……你不能去！”
他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他无法想象没有顾言的世界。这个念头，比让他立刻去死还要可怕。
顾言看着他，看着他通红的眼眶，看着他眼中毫不掩饰的恐惧和依赖。
他缓缓抬起手，冰凉的指尖，轻轻拂过季骁滚烫的脸颊，擦去了他眼角的一滴泪。
他的动作很轻，很柔，带着一种安抚的意味。
然后，他推了推鼻梁上的金丝眼镜，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不大，却清晰地传遍了整个能源室，也传到了林啸天的耳朵里。
“林啸天。”
“你的条件，我答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