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修通道内，金属的腥味和灰尘的气息混杂在一起，钻入鼻腔。
顾言的脚步很稳，每一步都踩在狭窄通道的中央。他背上季骁的重量，成了这片黑暗中唯一的真实。
『怪物……』
林啸天的话，像是一根无形的刺，扎进了他的脑海深处。
『为了保护你这个……根本就不该出生的‘怪物’！』
他试图不去想，但那些字句却自动在耳边循环播放。
记忆的碎片开始不受控制地翻涌。
一个穿着白色研究服的女人，背对着他，肩膀瘦削。那是母亲。她很少回头，留给他的，永远是实验室里冰冷的器械倒影。
画面一转，又是那个女人。她蹲下身，手里拿着一块方糖，嘴角带着他几乎记不清的温柔弧度。
“小言，吃了这个，就不苦了。”
可他记忆里的药，永远是苦的。
这些矛盾的画面纠缠着，撕扯着他构建了二十多年的人生基石。他一直以为的为母复仇，难道从根源上就是一个笑话？
“唔……”
背上的季骁发出了一声轻微的呻吟，滚烫的呼吸喷在他的颈侧。
顾言的思绪被拉回现实。他停下脚步，侧耳倾听。通道里除了他们二人的呼吸声，再无其他动静。
他调整了一下姿势，将季骁向上托了托，让他靠得更安稳些。
“别乱动，蠢货。”顾言低声说，也不知道是说给季骁听，还是说给自己听。
又往前走了大约十几分钟，他看到侧壁上有一个半开的格栅。微弱的气流从里面透出。
他单手推开格栅，里面是一个稍显宽敞的平台，似乎是通风系统的中转站。
顾言将季骁背了进去，然后小心翼翼地将他平放在地上。
他借着季骁手环上亮起的微弱绿光，仔细检查着对方的状况。
季骁的脸色苍白，嘴唇干裂，眉头紧锁，即便在昏迷中也睡得不安稳。
顾言伸出手，指尖触碰到季骁的额头。很烫。
“发烧了？”他自言自语。
精神力过度消耗，加上身体的疲惫，会让免疫系统变得脆弱。
顾言脱下自己的西装外套，叠好，轻轻垫在季骁的头下。然后，他坐在一旁，视线落在了那个依旧亮着的手环上。
『EmERGENcY pRotocoL ActIVAtEd. wELE, pARtNER.』
partner……搭档。
顾言看着这两个字，心里涌起一种陌生的情绪。
他的人生，只有棋子，没有搭档。
可这个家伙，这个被他用一份合约捆在身边，本该是最顺从的棋子，却用自己的方式，给了他最平等的定义。
“你到底……是个什么样的人？”顾言伸出手，指腹轻轻摩挲着季骁紧皱的眉头，试图将那里的褶皱抚平。
“明明看着那么好懂，像一本摊开的书，一眼就能望到底。”
“可为什么，总能做出些出人意料的事情？”
他的声音很轻，在这狭小的空间里回荡。
“季骁，你知不知道，你差点就死了。”
“你知不知道，你留下的这个东西，也差点害死我们两个。”
“你赌我能看懂，赌我能跟上你的计划。你的信任，有时候真是一种让人火大的负担。”
顾言絮絮叨叨地说着，像是在抱怨，又像是在倾诉。
他看着季骁手腕上的手环，尝试着伸出手指，在屏幕上划动。
屏幕没有任何反应，依旧停留在那个欢迎界面。
“看来，只有你能操作。”顾言收回手，“也对，这是你的东西。”
他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将季骁的头轻轻挪到自己的腿上，让他枕得更舒服一些。
他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搭在季骁的头发上，轻轻地顺着。那头发有些硬，带着汗水的潮气，却让他感到心安。
“林啸天说，我是怪物。”
顾言的声音低了下去。
“他说我母亲……是为了保护我这个怪物，才自愿走进实验室的。”
“你说，可不可笑？”
“我一直以为的复仇，我存在的意义，可能都是假的。”
“季骁，如果……如果我真的是个怪物，你会怎么样？”
“你会怕我吗？”
“会离开我吗？”
他问着，却没有期待任何回答。
怀里的人呼吸均匀，似乎睡得沉了一些。
顾言低下头，看着季骁的脸。
这家伙，长得是真的好看。不是那种精致的漂亮，而是一种充满了生命力的英俊。闭着眼睛的时候，那股桀骜不驯的劲儿收敛了，显得有些乖。
顾言的指尖，从他的眉骨，滑到高挺的鼻梁，最后落在了那干裂的嘴唇上。
他用指腹轻轻碾过，感受着那里的粗糙和温度。
“水……”
季骁的嘴唇翕动了一下，发出一个模糊的音节。
顾言愣住了。
他环顾四周，这里是通风管道，哪里有水。
“再忍忍。”他低声说，“等我们出去。”
他想抽回手，季骁却像是找到了什么依靠，无意识地伸出舌尖，轻轻舔了一下他的指腹。
湿润，温热的触感，让顾言的身体瞬间僵硬。
一股电流从指尖窜起，直冲大脑。
他猛地抽回手，心脏不规律地跳动起来。
黑暗中，他能感觉到自己的脸颊在发烫。
“混蛋……”他低声骂了一句，也不知道在骂谁。
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将注意力重新放回手环上。
既然无法直接操作，那就只能从外部想办法。
顾言闭上眼睛，开始在脑中构建这个手环的可能构造。它能启动高塔的紧急协议，说明它本身就拥有极高的权限，或者，它是一个能骗过系统验证的“钥匙”。
季骁把它交给了自己，意味着，它一定有第二种开启方式。
是什么？
声音？指纹？还是……
顾言的目光，落在了自己的手指上。
他想起了在能源中心，季骁昏迷前，是自己触碰了手环，才激活了那个紧急协议。
是他的生物特征？
顾言再次伸出手，将自己的拇指，按在了手环的屏幕上。
屏幕上的绿光闪烁了一下，那行欢迎文字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复杂的认证界面。
『二次验证开启。请输入协同指令。』
协同指令？
顾言皱起了眉。这是什么东西？
他尝试着输入了几个常用的指令，比如『opEN』、『AccESS』，系统都没有任何反应。
这东西，是季骁设置的。
以那个体育生的脑子，他会设置一个什么样的指令？
顾言的脑海里，闪过无数个和季骁相处的片段。
那个在篮球场上挥洒汗水的少年，那个被自己逼着签下合约时，眼神里满是不屈的青年，那个在酒会上笨拙地替自己挡酒的保镖，那个在自己脆弱时，默默递上一杯热水的“助理”。
协同……
顾言的脑中，灵光一闪。
他想起了他们被困在能源中心时，季骁在昏迷中对自己说的那个模糊的词。
“……袜……”
当时他以为是胡话。
可现在想来，那会不会就是……
顾言的手指有些颤抖。
他深吸一口气，在虚拟键盘上，一个字母一个字母地敲了进去。
『SocKS』
屏幕闪烁了一下。
『指令错误。』
顾d言的眉头皱得更紧了。
不是这个？
难道是他听错了？
不对。
他回想着季骁的口型和发音。
那个音节很短促。
顾言的思维开始发散。
季骁对白袜的执念，是他们之间一个心照不宣的秘密。
这个家伙，会用这么简单的词做指令吗？
不会。
他看似一根筋，但在某些事情上，却有着野兽般的直觉和狡猾。
这个指令，一定和袜子有关，但又不是简单的“袜子”。
是什么？
顾言的目光，再次落到季骁的脸上。
他想起了季骁每次换上自己给他买的新袜子时，那种有点别扭，又有点得意的表情。
他想起了自己每次要求他穿上某个特定款式的白袜时，他嘴上抱怨，身体却很诚实的样子。
那是一种……独属于他们之间的，带着点强制，又带着点纵容的……
『标记』。
顾言的心脏猛地一跳。
他再次伸出手，删掉了刚才的输入，重新敲下了一个词。
『mARK』
屏幕上的绿光，猛地亮了一下！
『协同指令正确。欢迎，掌控者。』
一行新的文字浮现。
紧接着，手环的屏幕上，出现了一个简化的建筑结构图，正是他们所在的高塔。
一个红点，标注着他们现在的位置。
同时，屏幕下方，开始飞快地滚动着一行行代码。
那是高塔内部的安保系统日志。
顾言的眼神，瞬间变得锐利起来。
他找到了。
他找到了离开这里的路，也找到了……反击的武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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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
城市另一端，一间堆满了服务器和速食包装的房间里。
“零”正烦躁地抓着自己五颜六色的头发。
“该死的，就差一点……”
她面前的屏幕上，一个进度条卡在了百分之九十九，一动不动。
就在几分钟前，她收到了一个来自未知源的加密数据包。
这个数据包的加密方式，是她和季骁约定好的最高级别紧急信号。
这说明，季骁出事了。
她用尽了所有办法，才将数据包破解到这个程度，但最后的核心层，却被一层奇怪的屏障挡住了。
“这是什么鬼东西……”零咬着指甲，“像是……生物锁？”
就在她一筹莫展之际，屏幕上的进度条，突然跳了一下！
百分之百！
数据包，解开了！
“成功了？”零愣了一下，随即大喜，“季骁那小子，还有后手？”
她立刻点开解压后的文件。
文件内容很简单。
一个不断闪烁的坐标，指向城市中心那座从未对外开放的神秘高塔。
还有一段被损坏得非常严重的影像。
影像里，光线昏暗，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人影，站在一排排透明的容器前，像是在炫耀自己的藏品。
“……完美的艺术品……”
一个经过处理，听不出男女的声音，从影像中传出。
画面晃动得厉害，但有那么一瞬间，镜头扫过了一个容器的内部。
零的动作，停住了。
她一遍又一遍地回放着那一帧的画面。
然后，她启动了超分辨率程序，开始对那一帧进行修复。
几分钟后，一张清晰的脸，出现在屏幕上。
那是一个面容枯槁的中年男人，双目紧闭，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零看着那张脸，身体开始无法抑制地颤抖。
她伸出手，想要触摸屏幕，却又停在了半空中。
“老师……”
她的声音里，带着哭腔。
陈启明。
那个教她写下第一行代码，那个带她见识了网络世界波澜壮阔的男人。
那个在五年前，突然人间蒸发，被所有人认定为死亡的，她的导师。
原来，他没有死。
他只是……被人做成了一件“收藏品”。
一股冰冷的怒火，从零的心底升起，瞬间席卷了她的四肢百骸。
她擦掉眼泪，眼神变得和顾言一样，冰冷，锐利。
她调出那个坐标，双手在键盘上化作了一片残影。
“林啸天……”
“不管你是谁，你惹错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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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风中转平台内。
顾言正全神贯注地分析着手环上的信息。
他发现，这个手环的功能，远比他想象的要强大。
它不仅能监控高塔的安保系统，甚至能在一定程度上，对其进行干扰。
季骁，到底是从哪里搞到这种东西的？
就在他沉思的时候，枕在他腿上的季骁，忽然动了一下。
“嗯……”
季骁的喉咙里，发出一串意义不明的呓语。
顾言低下头。
“季骁？你要醒了？”
他尝试着叫了一声。
季骁没有回应，只是眉头皱得更紧，嘴唇不断地开合，似乎在说什么梦话。
顾-言俯下身，将耳朵凑了过去，想听得更清楚一些。
“……别……不要……”
季骁的声音很轻，充满了痛苦和挣扎。
“……火……好大的火……”
“……跑……快跑……”
顾言的心，揪了一下。
他在做什么噩梦？
是能源中心发生的一切，给他留下了阴影吗？
顾言伸出手，轻轻拍着季骁的后背，试图安抚他。
“没事了，季骁。”
“我们已经出来了，安全了。”
他的安抚似乎起到了一点作用，季骁的挣扎渐渐平复了下来。
但他的梦话，还在继续。
只是这一次，不再是混乱的词句。
他念出了一个名字。
一个清晰的，让顾言浑身血液都几乎凝固的名字。
“苏……晚……”
顾言的动作，停在了半空中。
他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屏住呼吸，再次将耳朵凑近。
季骁的嘴唇，又一次翕动。
“苏晚……阿姨……”
“别丢下我……”
轰的一声。
顾言的脑子里，一片空白。
苏晚。
他母亲的名字。
一个被顾家刻意抹去，一个连他自己，都只敢在午夜梦回时，才敢悄悄念出的名字。
季骁，为什么会知道？
而且，他还叫她……阿姨？
这怎么可能？
季骁的家庭背景，他调查得一清二楚。普通工薪家庭，和京城顾家，和那个被囚禁在实验室里的女人，不可能有任何交集。
可他为什么，会在梦里，喊出母亲的名字？
一个又一个的疑问，在顾言的脑海中炸开。
季骁的妹妹，那个患有罕见心脏病，需要特殊血型才能进行手术的妹妹。
季骁自己，那远超常人的身体素质，那所谓的“共生体”特质。
还有，他母亲留下的那些语焉不详的研究笔记。
一条看不见的线，在这一刻，似乎将所有看似无关的碎片，都串联了起来。
顾言看着怀里依旧昏睡的季骁，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他伸出手，想要摇醒他，问个清楚。
可他的手，却停在了半空中。
他怕。
他怕从季骁的口中，听到一个他无法承受的真相。
他怕自己一直以来坚持的一切，都会在那个真相面前，轰然倒塌。
“季骁……”
顾言的声音，带着一丝他自己都未曾察觉的颤抖。
“你到底……是谁？”
怀里的人，没有回答。
只有那一声声带着依赖的呓语，在黑暗里，反复回响。
“苏晚……阿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