便利店的关东煮在保温锅里咕嘟作响，冒着奶白色的热气，把玻璃柜面熏出层薄薄的雾。曾小贤捏着两串鱼丸站在收银台旁，目光越过排队的人群，落在窗边的座位上——天宇正和楼下新搬来的女生聊得投机，女生手里的《局外人》摊在桌上，书页被风掀起一角，像只振翅的白蝶。
“帅哥，你的关东煮好了。”收银员的声音把他拽回现实，曾小贤接过纸碗，指尖触到滚烫的碗壁，猛地缩回手。
“谢……谢谢。”他结结巴巴地应着，转身时差点撞到货架，手里的鱼丸汤晃出半勺，溅在灰色的帆布鞋上。
这场景太熟悉了。
大学时帮林薇追学生会主席，他也是这样端着两杯奶茶在图书馆门口等，结果转身撞在梧桐树上，奶茶洒了满身，白色的t恤上晕开两片褐色的渍，像幅抽象画。当时天宇笑得直不起腰，却还是脱下自己的外套给他披上，说“总比穿着湿衣服强”。
可现在，天宇正专注地听女生说话，手指在书页上轻轻点着，侧脸在暖黄的灯光下显得格外柔和。曾小贤突然觉得，那些关于“天宇就是大学舍友”的笃定，像被风吹皱的水面，开始泛起细碎的涟漪。
他走到靠窗的座位旁，把关东煮往桌上一放，故意加重了语气：“聊什么呢？这么开心。”
女生抬起头，眼睛弯成月牙：“在说加缪的荒诞主义，天宇说你上个月发过书评，原来你们都喜欢这本书。”
“是吗？”曾小贤扯了扯嘴角，目光落在天宇脸上。对方正往女生碗里夹鱼豆腐，动作自然得像排练过千百遍，“我倒是不记得天宇大学时看这类书，他那时候眼里只有代码和篮球。”
天宇夹鱼豆腐的手顿了顿，笑着打岔：“人总是要进步的嘛，总不能一辈子抱着《c语言编程》啃。”他往曾小贤碗里塞了个海带结，“快吃，凉了就不好吃了。”
海带结在汤里浮浮沉沉，曾小贤的目光却像被磁石吸住，钉在天宇的右手背上——那里有块淡褐色的疤，像片干枯的树叶。
他记得大学舍友天宇的右手背也有块疤，是大二那年修电脑时被机箱划破的，缝了三针。当时天宇举着缠着纱布的手，龇牙咧嘴地说“这是程序员的勋章”，曾小贤还笑他“就你理由多”。
可眼前这道疤……形状不太对。舍友的疤是斜着的，像道闪电，而天宇手背上的疤是圆弧形的，更像是被烫伤的。
“你的手……”曾小贤的声音有点发紧，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怎么弄的？”
天宇低头看了眼手背，不在意地笑了笑：“哦，前阵子煮咖啡时被溅到的，没事，小伤。”
咖啡？
曾小贤的心沉了沉。大学时的天宇根本不碰咖啡，说“苦得像中药”，每次熬夜写代码，只喝橘子味的汽水，说“甜的能提神”。有次曾小贤偷偷在他的汽水里掺了点咖啡，被他喝出来，追着打了半条街。
女生似乎没察觉到两人间的微妙气氛，指着天宇的手机说：“对了，天宇刚给我看了他大学时的照片，穿着篮球服，看着好青涩。”
曾小贤的眼睛瞬间亮了：“能给我看看吗？”
天宇的脸色几不可察地变了变，伸手想拿手机，女生却已经点开了相册递过来：“你看这张，他说当年打比赛赢了，笑得像个傻子。”
照片上的男生穿着蓝色球衣，背后印着“7”号，正举着奖杯傻笑，眉眼间确实有几分像天宇。可曾小贤的目光却落在男生的左肩上——那里有块明显的胎记，像片小小的枫叶。
他记得清清楚楚，大学舍友天宇的左肩光滑得很，连颗痣都没有。有次宿舍洗澡时，陆明还开玩笑说“天宇这肩膀，比女生的还光滑”。
“这是你？”曾小贤的声音有点抖，指尖在屏幕上放大照片，胎记的轮廓清晰得像刻上去的。
“嗯，”天宇接过手机，锁屏的瞬间避开了他的目光，“那时候胖，现在瘦了点。”
“是吗？”曾小贤端起关东煮，热气模糊了眼镜片，“我怎么觉得……你那时候比现在高？”
女生“噗嗤”笑出声：“男生不是越长大越高吗？”
“也不一定，”曾小贤摘下眼镜，用衣角擦了擦镜片，“有的人成年后反而会缩水。”他重新戴上眼镜，目光直直地看向天宇，“你说对吧？”
天宇的手指在桌下蜷了蜷，端起杯子喝了口可乐，气泡在玻璃杯壁上炸开细密的声响：“可能是拍照角度问题，显高。”
便利店的门被推开，风铃叮当作响，带进阵晚风。曾小贤看着窗外掠过的车灯，突然觉得心里那块笃定的石头，开始出现裂缝。
如果天宇真的是大学舍友，怎么会记错疤的来历？怎么会多出块从未有过的胎记？怎么会突然爱上曾经讨厌的咖啡？
这些疑问像水草，在心里缠缠绕绕，勒得他喘不过气。
聚餐结束后，天宇送女生回家，曾小贤一个人走在小区的林荫道上。路灯把他的影子拉得老长，像条拖在地上的问号。他掏出手机，翻到大学宿舍的合照，指尖在照片上那个戴黑框眼镜的身影上反复摩挲——照片上的舍友正低头系鞋带，露出的后颈有颗小小的痣，而今天天宇仰头喝可乐时，后颈光洁一片。
“不可能……”他喃喃自语，脚步停在那棵老槐树下。树影婆娑，像大学时无数个一起乘凉的夜晚，舍友天宇总说“槐树的影子像鬼爪”，吓得曾小贤不敢一个人走夜路，结果每次都是对方送他到宿舍楼下。
可现在的天宇，傍晚路过这棵树时，只是笑着说“这树长得真茂盛”，连一丝犹豫都没有。
手机在口袋里震动，是一菲发来的消息：“助攻成功了？看你朋友圈发的便利店照片，笑得跟朵菊花似的。”
曾小贤盯着屏幕，突然觉得很累。他回了个“还行”，就把手机塞回口袋。
他想起重逢那天，天宇说“你当年总把袜子塞床底”，说“表姑送过酱鸭”，说“四级多亏你补习”——那些细节精准得像刻在骨子里，可现在这些新发现的“不同”，又像一把把小锤子，敲得他心里的笃定摇摇欲坠。
难道真的是自己记错了？
大学毕业已经快十年了，记忆会不会像被晒褪色的旧照片，早就走了样？也许舍友的疤本来就是烫伤的，也许胎记是后来长出来的，也许他后来真的爱上了咖啡……
曾小贤靠在槐树上，树皮的粗糙蹭着后背，像在提醒他现实的质感。他想起天宇帮他修收音机时，手指在电路板上灵活跳跃的样子，和当年帮他拆旧鼠标的舍友一模一样；想起他笑起来时左边的梨涡，和照片上的人分毫不差；想起他说“我妈总念叨你”时，眼里的真诚像揉碎的星光。
这些又怎么解释？
风穿过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有人在耳边低语。曾小贤的怀疑像架天平，一端是“细节吻合”的砝码，一端是“新发现的不同”，晃晃悠悠，始终找不到平衡。
他掏出手机，点开和天宇的聊天框，输入又删除，最终只发了句：“早点休息。”
天宇几乎是秒回：“你也是，明天早上豆浆铺见？”
曾小贤看着那行字，突然想起大学时，舍友每天早上都会在宿舍楼下等他，手里拎着两份加了糖的豆浆。那时候的阳光总很暖，豆浆的甜混着少年的笑，像块化不开的糖。
他回了个“好”，收起手机往公寓走。路灯的光晕在脚下明明灭灭，像他此刻忽明忽暗的心情。
也许……不必太较真。
不管他是不是当年的舍友，至少现在的天宇，懂他的梗，记得他的喜好，愿意陪他打游戏、聊往事。这份情谊，本身就足够珍贵了。
曾小贤推开公寓楼的门，电梯镜面映出他略显疲惫的脸。他对着镜子扯了扯嘴角，突然觉得心里的天平，悄悄往“珍惜当下”的那端，倾斜了一点点。
至于那些悬而未决的疑问，或许就像便利店的关东煮，慢慢熬着，总会有入味的那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