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公寓的天台总在深夜显露出不同的模样。白天晾晒的床单被收进了衣柜，子乔藏的啤酒罐被月光镀上层银白，只有角落里那盆仙人掌还保持着警惕的姿态，刺尖上凝着露水，像谁没说出口的话。
天宇把最后一块瓦片摆回漏水的排水口，水泥浆在指尖结成硬壳。身后传来脚步声，轻得像猫爪踩过地毯，他不用回头也知道是关谷——只有他会在这个时辰来天台，带着罐没开封的清酒，说要“和月亮对酌”。
“你好像很怕漏水。”关谷的声音在夜风里荡开，酒罐放在栏杆上发出轻响。他看着天宇反复按压排水口的瓦片，“上次暴雨，你半夜爬起来修了三次，比张伟丢了钱包还紧张。”
天宇的手顿了顿，水泥浆在指甲缝里泛着白。他想起三年前在横滨，铃木太太的居酒屋总漏雨，每次下雨他都要搬着梯子爬上屋顶，老太太在下面举着灯笼，嘴里念叨“慢点哟，摔下来我可赔不起”。那些带着桐油味的夜晚，像浸了水的棉花，沉甸甸地压在记忆里。
“怕淹了楼下的画室。”他低头继续抹水泥，声音混在夜风里有点发飘。
关谷却拧开了清酒，琥珀色的液体倒进两个纸杯，泡沫在杯口聚了又散：“三年前你突然去伦敦，也是怕漏水？”
天宇的肩膀猛地绷紧，水泥抹子从手里滑落，在地上砸出个浅坑。天台的寂静被这声响撕开道口子，远处的霓虹灯透过云层照过来，在关谷脸上投下明明灭灭的光影，像他眼里没说出口的疑问。
“不是。”天宇弯腰去捡抹子，指尖触到冰凉的水泥，“当时收到伦敦艺术学院的offer，机会难得。”
“可你走的前一天，还在帮我改分镜稿。”关谷把纸杯推到他面前，酒液晃出细碎的涟漪，“你说‘这处暖帘的褶皱得再深点’，说‘等我回来咱们一起画完’。结果第二天我去敲你房门，只看到空荡荡的房间，画具还摆得整整齐齐，像只是出去买包烟。”
天宇的喉结动了动，纸杯在手里捏得变了形。他确实说过那句话，说这话时关谷正趴在桌上打盹，口水洇湿了画纸的一角，像只歪歪扭扭的小蝌蚪。可他走的那天清晨，连告别都没敢说，只是把改好的分镜稿放在关谷枕边，上面用铅笔写着“加油”，笔迹被眼泪晕得发虚。
“走得急，怕吵醒你。”他仰头灌了口清酒，辛辣的液体烧得喉咙发疼，却压不住心口的酸胀。
关谷突然抓住他的手腕，力道大得像要捏碎骨头：“急到连铃木太太的风铃都能忘了带？”他从口袋里掏出个用手帕包着的东西，解开时铜铃轻响——正是那只刻着“宇”字的桔梗风铃，锈迹比上次见时更重了些，“我去横滨找过你，铃木太太说你走的那天，她在居酒屋门口等了整整一天，手里攥着这个风铃，说‘天宇这孩子，怎么连告别都不会’。”
天宇的眼睛突然被夜风呛得发疼，他想抽回手，关谷却抓得更紧：“你到底在躲什么？是怕我发现你根本不是去留学？还是怕我知道……你在横滨住了半年，却从来没告诉过我？”
天台的风突然变大，吹得栏杆上的纸杯摇摇欲坠。天宇看着关谷泛红的眼眶，那些被刻意掩埋的理由突然冲破堤坝——父亲病重的电报、被迫接手家族生意的无奈、怕拖累朋友的懦弱……原来他逃避的从来不是告别，而是自己的狼狈。
“我父亲当时查出肺癌晚期。”他的声音像被砂纸磨过，“家里的工厂欠了一大笔钱，债主天天上门，我必须回去帮忙。”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这双手曾经只握画笔，后来却要搬钢材、算账目，掌心的茧子磨掉了一层又一层，“我怕你知道这些，怕你觉得我是个只会逃跑的懦夫。”
关谷的手慢慢松开了，风铃在两人之间轻轻摇晃，铜铃的声响里带着点释然。“你知道我爷爷怎么说吗？”他的声音也哑了，“他说‘真正的朋友，不是要一起享福，是知道你摔了跤，能递块创可贴’。你走的那半年，我把你的分镜稿改了又改，总觉得等你回来能接着画，结果……”
结果天宇回来时，关谷的画稿已经积了厚厚一摞，每一页都标着日期，像本无声的日记。天宇突然想起什么，从口袋里掏出个褪色的信封，里面是张揉得发皱的医院缴费单，日期正是他离开的前一天。
“这是我一直没敢给你看的。”他把单子递过去，“那天从医院出来，我站在你家门口犹豫了三个小时，想告诉你我可能再也画不了漫画了，可我连敲门的勇气都没有。”
关谷捏着那张薄薄的纸，指节泛白。他突然想起三年前那个清晨，确实听到门外有脚步声，以为是风吹的，现在才知道，那是朋友站在门外，藏着满肚子的话，却只能转身离开。
“你这个笨蛋。”关谷突然笑了，眼角却有泪滑下来，“我爷爷家的工厂也破产过，他卖了居酒屋才还清债务，现在不照样每天喝清酒？你以为我会因为这些看不起你？”
天宇也笑了，眼泪却比笑声先一步落下。夜风卷着两人的影子，在天台上拉得很长，像两条终于交握的线。桔梗风铃还在响，锈迹斑斑的铜面上，“宇”字被月光照得格外清晰，像个迟到了三年的拥抱。
“那批分镜稿……”天宇的声音带着哽咽，“还在吗？”
“在画室的保险柜里，锁得比张伟的银行卡还严实。”关谷灌了口清酒，把风铃塞进天宇手里，“明天早上九点，带上你的画笔，咱们接着画。这次，不许再跑了。”
天宇握紧那只冰凉的风铃，指腹摩挲着上面的刻痕。远处的天际线泛起微光，像谁在黑暗里划亮了根火柴。他知道，这个迟来的追问，这个更迟来的答案，终于让那些悬在半空的愧疚落了地——原来真正的告别从不可怕，可怕的是让朋友在原地，等一个没有归期的约定。
天快亮时，两人并肩坐在栏杆上，清酒罐空了好几个，风铃在手里传来传去。关谷突然指着东方的朝霞：“你看，像不像铃木太太做的梅子干？”
天宇抬头望去，果然看到漫天的霞光像浸了蜜的梅子，甜得让人心头发颤。他把风铃挂在天台的栏杆上，风一吹，清脆的响声漫过整个公寓，像在对每个还在睡梦中的人说：有些故事，终于可以重新开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