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墨带着赵老吏离开了,那两本厚重的、散发着陈旧纸墨与岁月尘埃气息的蓝皮簿册,静静地躺在书案上,像两扇通往时光深处的、沉重而布满灰尘的门。窗外天色依旧阴沉,铅灰色的光线透过窗纸,无力地洒在脆黄的纸页上,映出上面密密麻麻、略显模糊的馆阁体小字。右腿的阴痛在久坐后变得顽固,我缓缓调整了一下坐姿,将那条伤腿尽量舒展地搁在旁边的矮凳上,然后,伸出手,翻开了其中一本簿册的封面。
是那本嘉靖朝南直隶部分刑名案卷的总目副本。纸张因年代久远而变得脆弱,触手有种干燥的粗糙感,边缘泛着不均匀的褐黄。墨迹已不再乌黑,呈现出一种黯淡的灰褐色。条目按照年月、府县、案件性质粗略分类,记录着早已被遗忘的盗窃、斗殴、凶杀、私盐、逃人等等无数琐碎甚至荒诞的案件。嘉靖三十七年,应天府上元县,民妇张氏告夫殴毙亲子……嘉靖四十一年,镇江府丹徒县,漕船水手群殴致死案……嘉靖四十五年,扬州府江都县,私盐贩拒捕杀差……
目光机械地扫过这些早已湮没在历史尘埃中的文字,试图从中找到任何能与“北地”、“私帮”、“码头”、“走私”等关键词产生微弱关联的条目。大部分都只是冰冷的事实陈述,没有背景,没有细节,更没有“船锚”这样的标记。偶尔看到“流民结伙”、“盐枭”、“水匪”之类的字眼,也多是孤立的记录,看不出更深层的联系。
我耐着性子,一页页翻看。这个过程枯燥而耗费目力,空气中飘散的陈旧纸张微粒,也让人鼻腔微微发痒。但我强迫自己集中精神。赵老吏虽然语焉不详,但他提到的“北地亡命徒结成私帮”、“行事隐蔽”、“受雇于人”,像几根细小的探针,指引着我在这片文字的故纸堆中,寻找可能存在的、被时间掩埋的脉络。
一个多时辰过去,我已翻看了大半本,除了眼睛酸涩,右腿僵痛加剧,一无所获。这些记录太过表层,太过孤立。或许,真如赵老吏所说,那些真正隐秘的、关于特定私帮的记载,要么根本不存在于官方文书中,要么早已散佚,或者被有意无意地混在了无数类似的寻常记录里,难以分辨。
就在我几乎要放弃,准备合上簿册时,目光无意间扫过靠近末尾的几页。那里记录的似乎是嘉靖末年到隆庆初年,南京周边一些涉及“江湖匪类”、“结社滋事”的零星案件。字迹比前面更加潦草模糊,有些地方甚至被水渍或虫蛀破坏了。
忽然,一条极其简短的记录,像一根细微的冰刺,骤然刺入我的视线——
“隆庆元年三月,江宁县报:巡江快船于龙江关附近水域,截获可疑货船一艘,搜出私盐三十石,并无引铁器若干。船上七人,皆被格毙。余者逃散。据生擒船工供称,彼等受雇于‘翻江会’,专事南北私货转运。船身有锚形暗记,未及细查,船已焚毁。疑与近年码头多起械斗、货物失踪案有关。着各司严查。”
翻江会?锚形暗记?南北私货转运?码头械斗、货物失踪?
我的呼吸几不可察地微微一滞。不是因为找到了确凿证据,而是因为这种模糊的、指向性的描述,与我心中对“船锚”组织的猜测,出现了某种程度的重合!时间是在隆庆元年,距离现在已近百年。百年时光,足以让一个隐秘的组织改头换面,甚至彻底消失,但也可能……以另一种形式,潜藏传承下来。“翻江会”这个名字很直白,透着江湖草莽气,而“锚形暗记”,则与船锚符号直接相关!
我立刻将这条记录前后的几页都仔细看了一遍。没有更多关于“翻江会”或“锚形暗记”的记载。这条记录本身也显得突兀,像是从某份更详细的案卷中摘出的概要,而且结尾是“着各司严查”,但后面并无后续查办结果的记录,仿佛这件事就这么不了了之了。
是查无实据?是阻力太大?还是……被有意掩盖、冷处理了?
我合上这本总目,拿起另一本万历初年的钱粮稽查文书索引样例。这本更枯燥,全是各类税银、库银、粮饷的收支、稽查、核销记录索引,与江湖私帮似乎风马牛不相及。我快速翻阅,不抱什么希望。然而,在接近末尾处,几条关于“芜湖关”、“龙江关”关税征收异常、及“稽查商船夹带”的记录索引旁,用极小的、似乎后来添加的批注,写着“疑有胥吏勾连外匪,暗通款曲”,“货单有异,标记不明”等语。同样没有具体所指,但“外匪”、“标记不明”这几个字,在此时看来,却格外刺眼。
难道,“翻江会”或者其后身,不仅从事走私,还与关卡胥吏、甚至更上层的官员有所勾结?这倒是符合赵老吏“受雇于人”的猜测。一个能够长期在码头、关卡这种要害地带活动,进行大规模走私的私帮,没有官面上的庇护或默许,几乎是不可能的。
线索依旧破碎,如同散落一地的瓷片,勉强能看出大概的器型,却无法拼凑完整。但至少,不再是毫无头绪。架阁库的旧档,像一座封存的矿山,虽然入口被刻意遮掩,矿道错综复杂,但里面确实埋藏着可能含有金砂的矿石。赵老吏这个“老矿工”,显然知道一些矿脉的走向,但他不敢,也不愿轻易带人深入。
我需要更多这样的“矿石”,也需要更了解这座“矿山”的结构。
接下来的两天,我没有再主动提及架阁库或旧档。每日依旧“静养”,看看闲书,偶尔问沈墨几句无关痛痒的公务,对腿伤的恢复情况表示一下“关切”。沈墨似乎也恢复了之前的节奏,送公文,问起居,绝口不提旧档之事。仿佛那天赵老吏的到来,只是一次寻常的工作交流。
但变化在细微处发生。那位寡言的老医士,在诊脉时,会多问几句“夜间可还安寝”、“心思可还烦乱”,开的安神药材似乎也多了半分。送来的汤药,味道依旧苦涩,但入口后,那股温养经脉的暖流,似乎比之前更平稳、更持久了一些。是错觉,还是药材真的有了不易察觉的调整?
我依旧按时喝药,按时敷腿,按时在屋内缓慢行走。右腿的恢复虽然缓慢,但能感觉到筋络的滞涩在一点点化开,虽然每一次屈伸仍伴随着清晰的酸痛,但活动范围确实在扩大。体内那缕内息,在坚持不懈的导引下,已能较顺畅地完成小周天循环,带来暖意的同时,似乎也让五感的敏锐度有了一丝微弱的提升。我能更清晰地分辨出窗外风声的变化,远处衙门里不同脚步声的细微差别,甚至能隐约捕捉到院外那两个轮值守卫偶尔压低的交谈片段——内容无非是换岗时间、家里琐事,但至少证明,我的耳朵正在恢复。
直到第三天下午,沈墨再次前来,手里除了公文,还多了一本更薄、颜色更深的旧册子。
“杜经历,”他将册子放在书案上,语气如常,“前日赵老回去后,又翻检出这本早年关于南京各关卡、税吏风纪稽查的零星杂录,觉得或许对您了解旧日规制有些助益,让卑职转呈给您。说是里面有些关于胥吏舞弊、勾结外人的记载,虽年代久远,然其手法、关窍,或许……对今日稽查之事,不无警示之效。”
他特意强调了“对今日稽查之事,不无警示之效”,显然是在为我“查阅旧档”的行为,提供一个更冠冕堂皇、也更“安全”的理由——以史为鉴,防范今日贪渎。
“赵老有心了。”我接过册子,入手颇沉,册子封面是深蓝色的粗布,没有题签,边缘磨损严重。翻开,里面是各种零散记录的汇编,字迹不一,墨色新旧不同,显然是多年积累而成。内容确实杂驳,有关卡勒索商旅的,有税吏篡改税单的,有仓吏监守自盗的,也有少量提及“疑似与江湖人物往来”、“货船行踪诡秘”的记录,但都语焉不详。
我快速浏览,直到在册子中后部,看到一段笔迹略显潦草、墨色较新的记录。之所以说它“较新”,是因为与其他早已黯淡的墨迹相比,这段字的颜色明显更深,估计是近一二十年内的补记。内容很短:
“万历三十五年秋,龙江关巡检司上报,查获一船无引苏松细布,船主及三名伙计皆称受雇运货,不知详情。货主线索指向城内‘永昌’布号。细查之,布号东主语焉不详,账目混乱。船身水线之下,有旧刻锚痕,已模糊难辨。此事后移交应天府,不了了之。疑与早年‘翻江’余孽有关,然无实据。附记于此,以待后查。”
永昌布号?锚痕?翻江余孽?
这段记录,像一道无声的霹雳,在脑海中炸响!时间一下子从百年前的隆庆拉近到了不过十几年前的万历三十五年!“翻江”余孽!这几乎直接印证了“翻江会”这个组织,或者至少是它的残余势力,在近些年可能依然存在并活动!“永昌”布号,则提供了一个可能的具体关联方——一家城内的布号。而“船身水线之下,有旧刻锚痕”,更是将“锚”这个符号,与具体的走私船只直接联系起来!
更重要的是,这段记录是“附记于此,以待后查”,说明当时经手此事的锦衣卫人员(很可能是架阁库的整理者或某些有心人)已经产生了怀疑,并且留下了记录,但显然,后续没有力量或没有意愿去“查”了。
是谁将这段明显涉及敏感线索的记录,混在这本关于“胥吏风纪”的杂录里,并且通过赵老吏和沈墨的手,送到了我的面前?是赵老吏自己的意思?还是沈墨的授意?亦或是……徐镇业某种隐晦的默许或试探?
我强压住心头的震动,面色平静地翻过这一页,继续往后看。后面再无类似记载。合上册子,我抬头看向沈墨,他正垂手而立,神色如常。
“赵老果然博闻强记,这些杂录,颇有些发人深省之处。尤其是关于胥吏勾连外人、货船行踪诡秘的记载,确需引以为戒。”我缓缓说道,将册子轻轻放在那两本蓝皮簿册之上,“沈书办,代我多谢赵老。就说……这些旧档,于我熟悉留都过往情弊,大有裨益。他老人家若还得闲,想起什么类似的旧闻轶事,不妨再记下些,我也好多些见识。”
我没有点破“永昌布号”和“锚痕”,只是泛泛地表示“大有裨益”,并暗示希望看到更多“旧闻轶事”。这是一种谨慎的回应,既表示了收到信息,也留出了继续传递的通道。
沈墨眼底深处似乎有什么东西微微一闪,他躬身应道:“是,卑职一定转达。赵老平日里就爱整理这些陈年旧事,想必乐意为杜经历效劳。”
他称赵老“爱整理陈年旧事”,将这次信息传递,淡化为一个老吏的个人爱好和对新上的讨好。这同样是一种掩护。
沈墨退下后,书房里再次只剩下我一个人,和那三本沉默的旧册。窗外,天色向晚,暮色如同滴入水中的浓墨,开始迅速渲染开来。远处衙门的灯笼次第亮起,在湿冷的空气中晕开一团团昏黄的光。
我靠在椅背上,右腿的阴痛似乎被胸中翻涌的思绪暂时压了下去。
“永昌”布号……龙江关……锚痕……翻江余孽……
这些碎片,比之前任何线索都更具体,也更危险。它们指向了一个可能至今仍在活动的、与走私密切相关、且有官面庇护(否则难以多次不了了之)的隐秘组织。这个组织,很可能就是“船锚”的前身或现形。
而赵老吏,或者说通过赵老吏传递信息的人,显然知道些什么,并且选择用这种极其隐晦的方式,让我知道。
为什么?是觉得我这个“北镇抚司来的伤号经历”,可能有能力或有意愿去碰这个马蜂窝?还是想借我的手,去试探什么?或者,仅仅是某种下意识的、对陈年冤屈或不公的记录与提醒?
无论如何,线头已经递到了我的手里。虽然依旧细弱,却终于触碰到了那隐藏在黑暗中的、庞大阴影的一角。
接下来,是如何顺着这线头,在不惊动阴影的情况下,看清楚它的轮廓,甚至……找到它的要害。
右腿的旧伤处,传来一阵清晰的、带着凉意的悸动。
我知道,在这座看似平静的衙门深处,真正的较量,或许才刚刚开始。而我,必须走得更稳,看得更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