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温泉谷出逃后的第十五天,徐明一头扎进了松潘草原的极寒腹地。
进入雪原的第一天,世界是平的。
无边无际的雪原,向四方延伸,直到被低垂的灰白天空吞没。积雪厚而松软,每一步都深陷其中,拔出脚时带起“噗嗤”的闷响。这片草原曾是水草丰茂的牧场,如今却被万年不化的冰雪覆盖。
一个草原,硬生生的变成了雪原。
寒风贴着地表平吹,卷起雪沫,形成一道道低矮的雪雾墙。徐明裹紧皮袍,背着行囊前行。脚下的雪层之下,是冻硬的草甸根系,偶尔踩到,会传来一阵硌脚的硬感。
徐明因为是从温泉谷逃离出来的,所以暂时去哪里还没想好,只是茫然的朝着草原深处最空旷、最白茫茫的地方走。只凭着一股远离温泉谷的信念。
持续的跋涉与刻意规避,让他再未遇到人烟。天地间仿佛只剩下他,以及那只始终隔着几十步、虚弱跟随的灰狼。
夜晚,他找到背风的石缝,点燃一小堆枯草与灌木根维持篝火。那匹狼则在他熄火后,瑟缩在更远处,依靠残存余温和稀薄毛发熬过长夜。
徐明本来想赶走它,绝境里多张嘴就是多份消耗,但看着它踉跄却不肯掉队的模样,终究没抬脚。
一人一狼,隔着几十步的风雪,就这么在死寂的雪原上,暂时共存着。
进入雪原的第二天。
风卷着雪沫打在脸上,像细沙子磨得皮肤生疼。他眯眼看向前方,除了白茫茫雪地,就是远处几棵被积雪压弯的枯树。周围静得吓人,只有他踩碎雪壳的咯吱声,和风过枯枝的呜咽声。
前方的路完全被白色覆盖,他只能凭借远处山峦的黑色剪影辨认方向。他走得很慢,避免在松软雪中过度消耗体力。除了风声和他的脚步声,世界仿佛已然冻结。
中午时分,他在一块巨大风蚀岩下暂停休息。岩石背风面积雪稍薄。他卸下背包,掏出肉干,用劲啃下一小口,含在嘴里许久,靠唾液慢慢软化后才能咽下。
口渴更难解决,水囊里的水已结了一层冰碴,他只能拧开盖子,小心倒出一点含在口中,任其慢慢融化,冰冷水流滑过喉咙,激得他一阵轻颤。
生存的严酷逼迫他抉择。继续在冰雪覆盖的旷野徘徊,终将耗尽物资。他需要一个突破口。
他摊开在温泉谷时候偷偷绘制的地图,目光最终停在西北方向的广袤沙砾区。
“沙漠……”旧时代知识碎片浮现,沙漠“昼夜温差极大”,但极寒背景下或许能更好保住热量,就像干燥雪洞比潮湿岩缝温暖。
这个推论像星火点燃他冻僵的心脏,或许那里是唯一的出路,还能远离温泉谷的纷争与“净化”阴影。收起地图,他最后望了眼温泉谷方向,毅然转身西北。
目光掠过奄奄一息的狼,“是负担还是补给”的冷酷念头一闪而过,但他清楚,死寂世界里多一个生命,就多一丝对抗虚无的气息。
狼抬起头,绿色瞳孔闪过疑惑,片刻后挣扎站起踉跄跟上,徐明的方向,就是它的生存方向。
一人一狼,两个被世界抛弃的生命,朝着未知的白色沙海,沉默前行。
寒风贴着地表平吹,雪雾时聚时散,遮断视线。徐明裹紧皮袍,循着模糊的西北方向前行,他知道,松潘草原的西北边缘,就是通往官仓峡的必经之路。
进入雪原的第三天。
此时徐明已离开松潘草原中心区域,走在向西北延伸的过渡地带上。
远处的地平线不再是平直的白,冒出一个个零星的圆润的白色土包,像撒在雪地上的馒头,这是草原丘陵。雪雾裹着这些丘体,能见度越来越低,天地间的白里多了些起伏的轮廓,反而更让人辨不清方向。
随着持续的往西北走,地表开始出现碎石,从指甲大小到拳头大小都有,嵌在雪壳里,成为行走的障碍。他必须低头,仔细辨认落脚点,避免在松软雪与硬石之间扭伤脚踝。天空是铅灰色的,低得仿佛要压下来。
中午,徐明取出一块肉干,啃下一小块,就在他费力咀嚼时,那个虚荣灰色身影再次微颤颤的闯入眼帘。它站在那里,一动不动,仿佛是雪原的一部分。
徐明扔去一小块肉干,狼小心翼翼含入口中,艰难吞下,然后也找了个背风处卧下,直到徐明休息完毕,重新背上行囊继续赶路,那狼才迈开步子,依旧保持着距离,不疾不徐跟着。
风卷着雪沫掠过,远处的地平线依旧平直,却隐约能看到零星的浅凹陷,那是雪洼的雏形
进入雪原第四天。
风势稍减,雪雾也散了大半。徐明继续向西北行进,此刻已完全走出松潘草原的核心地带,进入草原与高原丘陵的过渡区域。
徐明抬头望去,眼前全是连绵的白色丘体,高高低低像波浪,又像沉睡巨兽的脊背,把视野割得一块一块的。远处的丘体尽头,能看到一抹深色的影子,是山脉!他心里一动,那大概就是官仓峡的方向,绝境里总算透出点希望。
丘体上零星立着枯死的圆柏,枝干黑黢黢的,裹着厚冰壳,一碰就“咔嚓”碎了。
他沿着丘间的低洼雪道走,积雪没过小腿。皮囊里只剩半壶冰水,每喝一口都像吞刀子,却不得不硬咽下去。
走了大半日,徐明在一处丘体背风处,意外发现一小片没完全冻结的雪水洼,尕里台丘附近原本就多地下热泉,即便全球冰封,也没完全冻绝,所以这应该是地下温泉渗的,徐明猜测。他欣喜若狂,蹲下身用骨匕凿开薄冰,贪婪地喝了几口。
抬头时,看见灰狼站在不远处,绿色的眼睛盯着水洼,满是渴望,却没敢过来。
他沉默了几秒,往旁边挪了挪,让出位置。灰狼犹豫了一下,慢慢走过来,低头舔舐着雪水。
阳光偶尔穿透雪雾,照在它湿漉漉的鼻尖上,竟显得有点温顺。
这是他们第一次共享东西,没有戒备,只剩生存的默契。之后,灰狼依旧跟在几十步外,步伐比之前稳了些,偶尔会停下嗅闻地面的痕迹。
进入雪原的第五天。
徐明跟灰狼穿行在丘陵间的雪道中。
丘陵越来越密,地势也慢慢往上抬。这片连接松潘草原与高原山脉的过渡带,是当地人口中称的尕里台丘原,它本是连接红原、若尔盖两大草原的丘陵状地带,海拔足有三千多米,枯树与岩石在积雪中交错,是进入川西北高原腹地的必经之处。
按照这样推测,再走二十里,就能进入官仓峡外围的岩石区,这里已是黄河上游峡谷带的边缘,天地间的白少了些,深灰色的岩石渐多,雪裹着黑石,看着又苍凉又险峻,危险似乎也更近了。
风刮得更烈了,冰碴子打在脸上像针扎。丘体上的圆柏越来越多,枯枝干交织在一起,裹着冰壳像白色的珊瑚。
他走得越来越慢,高原反应让他头晕气短,脚步越来越沉,只能扶着枯树慢慢走。突然,一阵淡淡的血腥味顺着风飘过来,不是他伤口的味道,是新鲜的。
他心里一动,顺着气味拨开半人高的枯树丛,眼前的景象让他瞳孔一缩:雪地里躺着半截新鲜的藏羚羊尸体,脖颈被咬断,伤口还在渗着暗红的血,没完全冻结,尸体被松松地盖了层薄雪,旁边就是块巨大的岩石。
显然是捕猎者特意藏在这儿的,刚被猎杀没多久,剩下的半具应该是捕猎者没吃完的。
“肉!” 徐明的喉咙瞬间发紧,饿到发空的胃疯狂抽搐。
在这末日寒降的绝境里,新鲜肉比黄金还珍贵,哪怕只有半截,也够他撑好几天。他下意识握紧骨匕,往前凑了两步,指尖都快碰到温热的兽肉了。
可就在这时,身后的灰狼突然低嚎一声,眼神死死盯着不远处的一块大岩石,毛发竖得笔直,喉咙里发出凶狠又带着恐惧的低吼,身体还控制不住地微微发抖,那是源自本能的畏惧。
徐明瞬间清醒,目光扫过藏羚羊尸体旁的雪地,几个碗口大的爪印印在雪上,边缘清晰,爪尖的痕迹锋利细长。
他脑子里立刻闪过以前看纪实纪录片《动物世界》里的内容,尕里台丘原上能见到的凶兽主要有三种:豺、狼、雪豹。
他飞快对比起来:狼的爪印比这小多了,而且狼是群居捕猎,通常会把猎物吃得更干净,不会留下这么大一块新鲜尸体;豺的爪印更窄,它们喜欢群体围攻,猎物身上会有多处撕咬痕迹,可这藏羚羊只有脖颈一处致命伤,明显不符;
节目里说过,雪豹专门在这种高海拔岩石区活动,爪印修长锋利,咬合力极强,捕猎时就爱一口咬断猎物脖颈。同时雪豹吃不完的猎物不会费劲拖远,会就近藏在岩石或树丛下,利用低温保鲜,之后再回来进食,这样,眼前的伤口跟藏粮的行为就完全对上了。
徐明后背冒起冷汗,他只有一把骨匕,身体虚弱还带伤,加上狼也根本不是对手。
他心里忍不住盘算:要不割一小块肉就跑,跑远了找地方藏起来?可念头刚冒出来就被掐灭,太不现实了。
一旦动了这猎物,猛兽会立刻循着动静扑过来;就算能暂时跑掉,割肉时沾在身上的血腥味,在寒风中能飘很远,雪豹的嗅觉比灰狼还敏锐,肯定能循着气味追到。
“还是命重要。” 他狠狠咽了口唾沫,最后看了一眼诱人的新鲜兽肉,转身就往丘间雪道跑。
灰狼跑得比他还快,不过一直贴着他跑,怕把徐明跑丢了,发抖的身子还没完全平复,时不时回头低吼警示。徐明特意绕开猎物周围的区域,用脚踢起积雪,拼命掩盖自己的脚印,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天色擦黑时,他们才敢在一处凹陷的丘体下停下。徐明没敢生火,怕火光和烟味引来猛兽,只能裹紧皮袍取暖。
可能因为有共同的敌人了,这一晚,灰狼居然离的他近了一些,试探性的挪着卧在离他十步远的地方,还在微微发颤,耳朵一直竖着,警惕地听着外面的动静,偶尔低嚎一声,像是在警示周围的潜在危险。
进入雪原第六天
丘陵不见了,眼前的地面开始露出更多黑石,雪变成了零星的白,天地间变成了白灰交织的颜色。
随着徐明的前进,地势开始缓慢降低,前方的视野突然开阔,一道深邃的阴影在远处的雪雾中若隐若现,那是山脉与峡谷形成的轮廓。
脚下全是混杂着碎石的冻土,上面盖着一层积雪,只是积雪没有那么多了,每走一步都能咯到脚。徐明用骨匕在皮囊加皮增厚的区域划下六道痕,心里松了口气。口渴得厉害,拧开皮囊倒出一点冰水,含在嘴里慢慢化,冰水流过喉咙,激得他打了个寒颤。
周围的圆柏少了,换成了贴地生长的低矮灌木,枝条又短又硬,被冰雪压得贴在地面。而前方那道被天斧劈开似的巨大裂缝,就是官仓峡口!再走十里,就能抵达峡口,穿过峡谷,就能彻底离开松潘草原的范围。
进入雪原的第七天,他们终于抵达了官仓峡口。
这一天的风突然变了模样,不再是旷野的平吹,而是从前方巨大裂口里打着旋儿涌出,带着地底传来的低沉呜咽。
风雪稍歇的瞬间,徐明看清了那道巨大的裂缝,正是官仓峡的入口。
峡谷两侧是陡峭的岩壁,岩石呈暗红色,像烧红后冷却的铁块,表面覆盖着厚厚的积雪,泛着铁锈般的光泽。这条峡谷长约十五里,穿过峡谷,就能抵达山前洪积扇,彻底摆脱松潘草原的追击风险。
中午,徐明在峡谷入口外侧的巨大风蚀岩下休息,岩石背风处积雪稍薄,能避开旋转的寒风。
严寒如无形的刀,即便白日有阳光也能穿透皮袍,嚼肉干时稍慢,唾液混着肉渣就会在齿间冻成冰碴。
那个灰色身影再次出现,一动不动站在雪地里,仿佛与雪原融为一体。
徐明的肉干也不多了,从自己的今日口粮中咬下一小块,扔给灰狼,狼小心翼翼含入口中缓缓吞下,随后也找了个背风处卧下,直到他重新赶路,才不疾不徐跟上,依旧保持着距离。
傍晚,他找到几块巨石交错形成的天然浅洞,清理掉浮雪后蜷缩进去。
寒冷无孔不入,裹紧皮袍仍止不住发抖,他小心点燃枯枝生火,继续艰难啃着肉干。目光投向洞外,狼在不远处雪窝趴下。
徐明用骨匕划下第七道刻痕。
进入雪原第八天,他沿着峡谷继续往西北走。
走进峡谷,徐明抬头望,两侧岩壁越来越高,把天空挤成了一条窄缝,风在谷底回旋,呜呜的像大地在哭。
峡谷两侧的岩壁上有模糊的岩画:奔跑的鹿、持矛的猎人、旋转的太阳。几堆玛尼石散落在路边,经幡在风中猎猎作响,像是牧民留在荒野的信标,可如今经幡全被雪冻成了硬板,风一吹发出“嘎吱嘎吱”的呻吟像有人在低语。
他知道这是人留下的最后痕迹。
徐明跟灰狼沿着岩壁下的整条被冰层封死的河道走,冰面灰白皲裂像一道凝固的银色深渊。风一吹冰层深处发出低沉的“嗡”声仿佛有东西在动。
峡谷里的植被全是枯死的高山灌丛,枝干黑扭曲,裹着冰壳像跪伏的黑影。行到中段,脚下突然传来“咔哒”声,一道裂缝顺着冰面蔓延开来,冰下传来沉闷的水流声。
徐明僵在原地不敢动,身后的灰狼突然冲上来,用鼻子拱着他的腿往边上岩壁推。他反应过来,手脚并用地爬上岸边,刚踏上去,身后就传来“轰隆”一声,一大块冰面坠入谷底。惊魂未定回头,狼站在岸边,前爪还在微微发抖。
傍晚宿在峡谷出口的岩缝里,这里的积雪只剩砾石缝里的残絮,和草原的厚雪完全不一样。
狼在岩缝口外背风的一侧,趴在雪地里望着火光。徐明用骨匕划下第八道痕,心里清楚:雪原的路走完了,接下来是冰雪和砾石交织的荒原,而他和这只狼的关系也在悄然变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