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十二章 意外重逢
“伯爵”的阴影如同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而“黑隼”派系的杀意则像时刻抵在后腰的冰冷枪口。我在这双重，不，算上那未知的第三方，是三重的压迫下，将全部的精力与意志都投入到维持“猎隼”这个角色的完美无瑕上。每一个眼神，每一次呼吸，甚至梦里呓语的声调，都需经过严格的自我审查。我像一件被过度使用的精密仪器，在超负荷运转中，发出只有自己能听到的、濒临解体的金属疲劳的呻吟。
“幽灵通道”第三阶段的压力是空前的。这一次，“山魈”要求的不仅是隐秘和效率，更提出了“部分路段合法化伪装”的苛刻要求。这意味着，我需要为这条流淌着致命毒品的血管，披上一层合法的、经得起一般性查验的商业外衣。这涉及到与真实的、受各国法律监管的物流公司、进出口代理、甚至地方行政部门进行有限度的、不引起怀疑的接触。
风险呈几何级数放大。每一次与外部世界的连接，都可能是一条引爆炸药的导火索。
这次，一个关键的环节，落在了云南边境一个繁忙的、鱼龙混杂的陆路口岸。一批伪装成“特种工业零部件”的货物，需要由此通关，进入“幽灵通道”的境内初始段。负责此段运输的，是“黑隼”麾下一个新晋的、急于表现的小头目，代号“穿山甲”。为确保万无一失，“算盘”命令我亲自前往口岸城市，进行现场协调与风险评估。这是自我潜入以来，第一次真正意义上离开基地的绝对控制范围，暴露在相对开放的环境中。
临行前，“算盘”在他的私人分析室里，给了我最后的指令，语气比平时更加凝重：“林野，外面和里面不一样。阳光底下，眼睛太多。你的任务只有两个：确保货物无声无息地流过那个节点，以及，确保你自己，也同样无声无息。不要做任何多余的事，不要看任何多余的人。‘穿山甲’会负责具体操作，你，只负责‘看’和‘判断’。”
“是，算盘先生。”我低头领命。心中却清楚，这既是机会，也是巨大的陷阱。脱离基地的相对“自由”，意味着更不可控的变量。
“铁砧”依旧带着他的小队，“陪同”我前往。美其名曰保护，实则监视。我们乘坐不起眼的民用车辆，混入通往边境的滚滚车流。看着车窗外逐渐变得陌生而又带着一丝诡异熟悉感的亚热带风光，葱郁的山林，极具民族特色的建筑，以及检查站前排列的车队和晃动的制服身影，我沉寂已久的、属于“林野”的某些神经末梢，仿佛被微弱地触动了。那是深埋于骨髓中，对秩序、对阳光世界的本能向往，尽管我知道，自己早已一身污秽，与那片阳光格格不入。
我们下榻在口岸附近一家看似普通、实则被集团间接控制的贸易公司招待所。环境嘈杂，各色人等穿梭不息，空气中弥漫着茶叶、香料、皮革和一丝若有若无的紧张气息。我与“穿山甲”接上了头，他是一个精瘦、眼神闪烁、带着边境地区特有的油滑与彪悍混合气的年轻人。对接过程短暂而高效，我再次明确了流程和应急方案，他则信誓旦旦地保证绝无问题。
第二天下午，是预定通关的时间。我没有去喧闹的口岸现场，那里眼线太多。而是选择了贸易公司三楼一间临街的、视野可以模糊看到口岸通道情况的办公室，作为临时指挥点。“铁砧”的人在楼下和周围警戒，我独自留在房间里，面前摊开着地图和通讯设备，看似在监控流程，心神却高度警惕地感知着周围的一切。
一切似乎都在按计划进行。加密耳机里，“穿山甲”断断续续传来“货物已抵达待检区”、“文件初审通过”、“等待开箱抽检”的汇报。我的心跳平稳，计算着时间，评估着风险。这种程度的例行检查，在我们的“合法”伪装下，应该问题不大。
然而，命运的戏剧性，总在人最意想不到的时刻，悍然降临。
就在“穿山甲”汇报“抽检开始，一切正常”后不久，我无意间将目光投向窗外，扫过口岸前那片熙熙攘攘的广场。就在那一瞬间，我的瞳孔猛地收缩，全身的血液仿佛在刹那间凝固！
在排队等待通关的人群边缘，在一辆喷涂着“中国缉毒”字样、闪烁着红蓝警灯的越野车旁，站着几个穿着藏蓝色执勤服的身影。其中一个人，正侧对着我的方向，指着通关通道，似乎在和同事交流着什么。
那张侧脸……那张曾经在警校宿舍里、在训练场上、在毕业合影中无比熟悉的、带着几分阳光和执拗的侧脸……
是赵伟！我警校同寝室三年的兄弟！那个曾经和我一起立下誓言，要涤荡污浊、守护国门的赵伟！
他怎么会在这里？！他应该是被分配到了西南某地的缉毒支队，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具体的、小小的口岸？！是常规轮岗？是临时任务？还是……冲着我来的？！
大脑一片空白，随即又被海啸般的震惊、恐慌和一种难以言喻的、近乎荒谬的痛苦所淹没。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几乎要挣脱束缚跳出来。我感觉喉咙发紧，呼吸变得无比艰难。手下意识地摸向了腰间，那里藏着“铁砧”配发给我的、用于“自卫”的冰冷武器。
与他相认？不！那是自取灭亡！不仅我会死，会连累整个任务，甚至可能害了他！
装作没看见？可万一他看到了我呢？万一他认出了我呢？！
逃跑？立刻离开这里？！
无数的念头在电光火石间碰撞、炸裂。我甚至能感觉到，楼下“铁砧”那如同毒蛇般敏锐的视线，似乎已经穿透了楼板，落在了我此刻必然失态的背影上。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楼下的赵伟，似乎感觉到了什么，或者说，只是无意识地，朝着我所在窗口的方向，转过了头！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我看到他的目光，带着职业性的审视，扫过这栋楼，扫过这排窗户，然后……与站在窗后、脸色必然苍白无比的我，隔着几十米的空气和布满灰尘的玻璃，对上了！
他的眉头微微蹙起，眼神里闪过一丝明显的疑惑和……探寻。他停下了与同事的交谈，目光牢牢地锁定在我的脸上。那眼神，不再是看陌生人的随意一瞥，而是在努力地辨认，在记忆库里搜索着某个几乎要被遗忘，却又无比重要的信息。
我完了。
这是那一刻，我脑海中唯一的念头。所有的伪装，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隐忍，都将在这意外的对视中，土崩瓦解。我几乎能预见到下一秒，他脸上会露出震惊、难以置信、继而确认的表情，然后，他会毫不犹豫地指向这里，发出警报……
求生的本能，和长期卧底磨砺出的、近乎变态的情绪控制力，在这毁灭性的瞬间，强行接管了我的身体。我不能慌！绝对不能！
就在赵伟眼神中的疑惑越来越浓，似乎即将开口呼喊的前一刹那，我做出了一个连自己都感到齿冷的举动。我脸上那瞬间的惊惶和苍白，如同变戏法般迅速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带着几分被打扰的不悦、几分漠然、甚至还有一丝居高临下的、属于“成功商人”或“地方实力人物”特有的、不耐烦的审视。我的目光，没有丝毫闪躲，就那样平静地、甚至带着点无礼地，回望着他。然后，我像是觉得被一个陌生警察盯着看很不舒服一样，微微皱起眉头，故意抬起手，整理了一下本就很平整的衬衫领口，动作自然，带着一种刻意表现出来的、与此刻紧张氛围格格不入的随意感。
接着，我做出了最关键的一个动作——我仿佛失去了对他的兴趣，或者说，是对这种“无礼注视”的容忍已经到了极限，冷漠地、缓慢地，转过了身，将背影留给了他，走向房间内部的办公桌。整个过程中，我的肢体语言都在传递一个明确的信息：你认错人了，或者，我根本不在乎你是谁。
心脏在转身的瞬间，几乎要爆裂开来。我能感觉到背后那两道目光，如同实质的针，刺在我的脊梁骨上。每一秒，都像一个世纪般漫长。我在赌，赌时间带来的模糊感，赌我外貌气质翻天覆地的变化，赌我这身与警察截然不同的、散发着阴暗气息的伪装，赌他那一瞬间的犹豫和不确信！
我走到桌边，背对着窗户，拿起加密通讯器，手指因为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但声音却强行控制着，对着话筒另一头不明所以的“穿山甲”发出指令，语气甚至带着一丝不满：“怎么回事？抽检还没结束？效率太慢了！让那边加快速度！”
我是在对“穿山甲”说话，更是在对可能监听着这一切的“铁砧”，以及窗外那个曾经的兄弟，进行表演。我必须让所有潜在的观察者相信，我刚才的反应，只是一个有身份的“生意人”，在面对警察注视时，那种混合了厌恶、警惕但又强自镇定的正常反应。
几秒钟后，或许只有几秒，但我感觉仿佛过了一个轮回。加密耳机里，“穿山甲”汇报：“抽检结束，放行了！”
几乎在同一时间，我眼角的余光（借助桌子上一个金属文具盒微弱的反光）瞥见，窗外楼下，赵伟似乎摇了摇头，又和旁边的同事说了句什么，然后收回了目光，重新投向通关通道。他脸上的疑惑并未完全消散，但那种即将确认的锐利光芒，已经黯淡了下去。
他……没有认出我？或者说，他不敢确认？又或者，他认为只是长相相似？
巨大的、劫后余生般的虚脱感瞬间席卷了我，双腿一阵发软，几乎要站立不住。我不得不伸手撑住桌面，才勉强维持住身体的平衡。冷汗，如同打开了闸门，从每一个毛孔里汹涌而出，瞬间浸透了内衣。
“货物已进入预定路线。”“穿山甲”的声音再次传来。
“知道了。按计划继续。”我竭力让声音保持平稳，切断了通讯。
我依旧背对着窗户，不敢回头。我知道，“铁砧”很可能已经注意到了我刚才短暂的异常。我必须立刻给出一个合理的解释。
我深吸一口气，转过身，脸上已经换上了一副带着余怒和不满的表情，走到窗边，对着楼下负责警戒的、一个“铁砧”的手下（我知道他戴着通讯耳麦，能与“铁砧”实时联系），用不大不小、但足够被听到的声音抱怨道：“妈的，现在的条子眼神真让人不舒服，像审犯人一样。这鬼地方，以后能少来尽量少来。”
这话，既解释了我刚才在窗边的停留和短暂的“异常”（被警察盯得不爽），也符合“猎隼”这个身份应有的、对执法力量的厌恶和轻蔑。
楼下那个手下抬头看了我一眼，面无表情，对着耳麦低声说了句什么。
危机，似乎暂时解除了。货物安全了，我也没有当场暴露。
但我知道，有些东西，已经不一样了。赵伟那疑惑的眼神，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我的心里。他或许没有当场确认，但这个疑问的种子已经种下。对于一个训练有素的缉毒警来说，一个高度疑似昔日同窗、如今却出现在边境复杂地带、与“生意”有关联的“可疑人员”，绝不会轻易放过。他回去后，一定会查证，会上报。
我这次的“险险过关”，很可能只是将暴露的时间，推迟了而已。而且，是被自己曾经最亲密的兄弟，亲手推向悬崖。
一种巨大的、混杂着后怕、愧疚、以及无法与故人相认的悲凉，如同冰冷的潮水，淹没了我的心脏。我看着窗外，赵伟和他的同事们的身影已经消失在忙碌的口岸背景中。我们曾经并肩而立，许下同样的誓言；如今，却隔着无形的深渊，站在了完全对立的两端，甚至不得不以如此虚伪而冷酷的方式，去欺骗，去防备。
这次意外的重逢，没有带来任何温暖，只留下了更深的孤独和一道鲜血淋漓的伤口。它像一个尖锐的警报，提醒着我，我的时间可能不多了。在赵伟的调查触及到我之前，在“算盘”或“黑隼”察觉到任何蛛丝马迹之前，我必须更快，更狠，更准地找到那个能一举定乾坤的——致命契机。
我拉上了窗帘，将外面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世界隔绝开来。房间内，只剩下我和无边的黑暗。脸上的冷漠面具依旧牢固，但内心深处，那属于林野的、痛苦的痉挛，久久未能平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