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六十二章 首次见面
那盏红灯的熄灭,如同发令枪响,打破了持续数十个小时的、令人窒息的寂静。没有片刻犹豫,我——陆文轩——从病床边站起身。动作流畅自然,带着一种经过精密计算的从容,仿佛只是要去赴一场普通的商务会谈。内在的“林峰”已被彻底封存,此刻行走于世间的,只是一个代号为“陆文轩”的、为特定任务而存在的执行单元。
病房门被从外面推开,进来的不是杨建国,而是两个穿着深色西装、面容冷峻、眼神如同扫描仪般的陌生男子。他们没有任何自我介绍,只是用一种不容置疑的目光扫过我全身,其中一人做了一个“请”的手势,动作标准得像是机器设定。没有安检,没有询问,仿佛我身上那套西装和此刻的状态,就是唯一的通行证。
我微微颔首,脸上挂着“陆文轩”应有的、介于谨慎与淡然之间的表情,沉默地跟在他们身后。走廊里空无一人,原有的医护人员和警卫仿佛人间蒸发,只有我们三人规律而轻悄的脚步声在空旷的空间里回荡,更添几分诡异。他们没有带我走向电梯或楼梯,而是拐进一条平时锁闭的、通往医院后勤区域的通道。一辆没有任何标识的黑色厢式车停在那里,车门滑开,内部是经过彻底改装的模样,座椅舒适,但车窗被完全封死,看不到外界。
我被示意坐进去,车门无声关闭,内部灯光调得很暗。引擎启动,车辆平稳地驶出,感觉不到任何颠簸。我靠在椅背上,闭上眼睛,并非休息,而是将全部感知力集中于对行驶轨迹的判断。左转,右转,加速,减速……大脑如同陀螺仪,试图在脑海中构建路线图。但很快,我放弃了。对方显然是此中老手,路线经过精心设计,多次毫无规律的绕行和短暂的停顿,彻底扰乱了我的方向感。
不知过了多久,车辆终于停下。车门滑开,外面并非预想中的豪华别墅或隐秘会所,而是一个看起来像地下车库的地方,空气中有淡淡的霉味和机油味。灯光昏暗,能看到粗大的水泥承重柱。依旧是那两名男子引路,我们穿过几道需要指纹和虹膜验证的厚重铁门,环境逐渐变得干净、安静,空气中也换上了某种淡而清冷的香氛。
最终,我们在一扇看似普通、却是实木打造的门前停下。引路的男子侧身让开,没有任何言语。我知道,就是这里了。
我深吸一口气,并非为了缓解紧张(紧张情绪已被隔离),而是为了将“陆文轩”的状态调整到最佳。然后,我抬手,用指节不轻不重地敲了三下门。
“进。”一个声音从里面传来。声音不高,略带一丝沙哑,听起来甚至有些平和,没有任何想象中的暴戾或威严。
我推门而入。
门内的景象与外部通道的冷硬简约截然不同。这是一间书房,或者说,是一间被布置成书房样子的会客室。空间不算特别宽敞,但挑高很高,显得并不压抑。整体色调是沉静的深棕与暗红。靠墙是顶天立地的深色木质书架,上面密密麻麻摆满了各种书籍,并非装饰品,许多书脊都有频繁翻动的磨损痕迹。空气里弥漫着旧书、檀木以及那清冷香氛混合的复杂气味。
房间中央,一张宽大的红木书桌后,坐着一个人。
我的目光第一时间落在他身上,然后,内心那被封锁的区域,依旧不受控制地泛起一丝极其微小的波澜。
佛爷。
他看起来……太普通了。大约六十岁上下的年纪,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两鬓有些斑白。面容清癯,甚至带着一点书卷气,鼻梁上架着一副金丝边眼镜,镜片后的眼睛不大,却异常深邃,仿佛能吸走光线。他穿着一件深灰色的中式立领上衣,料子看起来柔软舒适。此刻,他正微微低着头,专注地看着桌上摊开的一本厚厚古籍,右手缓缓盘着两枚颜色深沉的核桃,发出规律而轻微的“咔哒”声。
这形象,更像一位隐居的学者,一位退休的教授,无论如何,也无法与那个掌控着庞大毒品帝国、双手沾满鲜血的“狮王”划上等号。
然而,正是这种巨大的反差,让我心中的警报瞬间提升至最高级别。越是看似无害的表象之下,往往隐藏着越是致命的危险。我迅速压下那丝波澜,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带着一丝敬畏与不确定的恭敬。
“佛爷。”我微微欠身,声音控制得平稳而清晰,带着“陆文轩”应有的、对上位者的礼节性尊重。
他没有立刻抬头,仿佛书中的内容远比我的到来更重要。那“咔哒”声持续着,在安静的书房里显得格外清晰,像某种倒计时,敲打在人的心坎上。我维持着微微欠身的姿势,目光恭敬地垂落在书桌前方不远的地毯上,没有四处打量,但眼角的余光如同最精密的雷达,快速扫描着房间内的布局、光线角度、可能的出口,以及除了佛爷之外,是否还有其他人。
几秒钟后,他才缓缓合上书,用一个象牙书签仔细地标记好位置,然后抬起头,目光透过镜片,平静地落在我身上。
那目光,初看平和,甚至带着一丝长者般的温和。但当你与它对上,却能感觉到一种深不见底的探究,仿佛冰冷的探针,试图刺穿你所有的伪装,直达灵魂深处。他没有说话,只是这样静静地看着我,盘核桃的动作依旧不疾不徐。
压力,无声无息,却如同实质般弥漫开来,包裹住我的全身。我感觉到后背初愈的疤痕传来一丝紧绷感,右手的旧伤也开始隐隐悸动,但我强行压制住所有生理反应,维持着外表绝对的镇定。我知道,从进门的那一刻起,考验就已经开始。每一个细微的表情,每一次呼吸的频率,甚至站姿的重心,都可能在他那双看似温和的眼睛里无所遁形。
“坐。”他终于开口,声音依旧平和,指了指书桌对面的一张黄花梨木圈椅。
“谢佛爷。”我依言坐下,姿态放松却不松懈,双手自然地放在膝盖上,目光保持恭敬的平视,落在他的下颌附近,避免与那深潭般的目光直接长时间对视,那既不礼貌,也容易暴露内心的真实活动。
“路上还顺利?”他像是随口问候,拿起桌上的一个紫砂小茶杯,呷了一口。茶香清淡,飘散过来。
“很顺利,劳佛爷挂心。”我回答得中规中矩。
他放下茶杯,身体微微后靠,目光再次落在我脸上,那盘核桃的“咔哒”声节奏未变。“阿隼……临走前,跟你交代得还清楚?”他用了“阿隼”这个略显亲近的称呼,而不是冰冷的代号“猎隼”。
来了。第一个问题就直接切入核心,语气平和,却带着试探。
“隼哥做事,一向稳妥。”我谨慎地回答,用“隼哥”这个称呼,既显得熟络,又保持了一定的距离感,“该交代的,都交代清楚了。只是没想到……”我适时地停顿,脸上掠过一丝恰到好处的、混合着惋惜与遗憾的神情,“……最后会出那样的意外。”
“意外……”佛爷轻轻重复了一遍这个词,嘴角似乎勾起一丝极淡的、难以捉摸的弧度,“这世上,很多事看起来是意外,其实背后都有它的定数。”他话锋一转,目光似乎锐利了一分,“他跟你提过,在那边……最后那段时间,具体遇到了什么麻烦吗?”
我的心跳在绝对控制下维持着稳定。他在试探“猎隼”在克伦据点最后时刻的真实情况,想知道“猎隼”是否透露了更多关于内部权力斗争、或者关于“崩龙军”使者之外的细节。
“隼哥电话里提得不多,信号很差。”我皱起眉头,仿佛在努力回忆,“只说那边局势复杂,几个当地的头目好像不太合,为了些利益争来争去。他好像……不太看好跟那边一个新上位的头目合作,觉得那人……嗯,不太稳重。”我将信息模糊化,指向克伦武装内部可能存在的普遍矛盾,并将“山魈”派系可能对应的那个“新上位的头目”轻描淡写地评价为“不稳重”,这符合一个局外人对不稳定合作方的天然反感。
佛爷静静地听着,盘核桃的动作没有丝毫变化,眼神深邃,看不出他是否相信这番说辞。
“不太稳重……”他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忽然问了一个看似毫不相干的问题,“陆先生常年在外奔波,见多识广。你觉得,一个人,最重要的是什么?”
问题突如其来,看似哲学探讨,实则凶险万分。这是在试探我的价值观,我的核心驱动。
我几乎没有思考,给出了“陆文轩”最可能、也最安全的答案:“活着。”顿了顿,我补充道,语气带着一丝江湖人的现实与冷漠,“然后,是活得更好。”
佛爷闻言,脸上第一次露出了比较明显的表情——一丝淡淡的、不知是赞许还是嘲讽的笑意。“很实在。”他评价道,目光却依旧锐利,“那为了活得更好,什么都可以做吗?”
“看代价。”我回答得很快,语气平静,“代价太大,得不偿失的生意,不做。” 我将自己塑造成一个精于计算的利益至上者,这符合“陆文轩”的身份,也某种程度上契合这些亡命徒的逻辑。
“代价……”佛爷轻轻咀嚼着这个词,目光再次落回我身上,那探究的意味更浓了。“听说,阿隼很信任你。他把那么重要的‘身后事’,都托付给了你。”他的语气依旧平和,但“信任”和“身后事”这两个词,被他咬得稍微重了一些。
“隼哥于我,有救命之恩,也有财路之谊。”我迎着他的目光,眼神坦诚(伪装出的坦诚),“他信我,我自然不能辜负。更何况,”我话锋一转,带上了一点商人式的精明,“处理好这件事,对我自己,也有好处。” 我毫不避讳对利益的追求,这反而显得更真实。
佛爷微微颔首,似乎对我的回答还算满意。他不再盘核桃,将两枚核桃轻轻放在桌面的一个紫檀木小架上,然后双手交叉放在身前,那平和的目光渐渐收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仿佛能穿透人心的审视。
房间里的气氛,似乎随着他停止盘核桃的动作,而变得更加凝滞。那清冷的香氛仿佛也变得浓郁起来,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压迫感。
“陆文轩……”他缓缓地念出我的名字,每一个音节都清晰无比,“这个名字,不错。”
“家父所取,希望我知书达理,可惜……”我自嘲地笑了笑,摊了摊手,示意自己最终走上了另一条路。这个背景资料是“陆文轩”履历的一部分,用来解释名字的由来,增加真实性。
“哦?”佛爷似乎来了点兴趣,“令尊是……”
“一个老学究,早些年病故了。”我语气平淡,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疏离,仿佛不愿多提。
佛爷点了点头,没再追问。但他那双深邃的眼睛,却依旧牢牢锁定着我,仿佛要将我从里到外看个透彻。短暂的沉默再次降临,这次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让人难以忍受。我知道,他在观察我,在评估我,在用他积累一生的、看透人心的经验,寻找我身上任何可能存在的、哪怕最微小的不和谐之处。
我维持着坐姿,呼吸平稳,目光坦然地承受着他的审视,内心却如同最精密的仪器,监控着自身的每一个生理指标和情绪波动,确保“陆文轩”的伪装毫无破绽。后背的疤痕因为长时间的静止和紧张而开始隐隐作痛,右手的旧伤也传来持续的、沉甸甸的悸动,但我将它们完全隔绝在感知之外。
突然,佛爷毫无征兆地换了一种语言,语速不快,但发音标准,带着某种古老的口音:“你觉得,现在的年轻人,还懂得‘忠义’两个字怎么写吗?”
不是普通话,也不是常见的方言,而是一种非常冷僻的、在我国西南某个极小范围地域内使用的少数民族古语!这是“陆文轩”资料库里完全没有准备的语言!是杨建国情报里从未提及的细节!
大脑在百分之一秒内陷入了短暂的空白。巨大的意外像一盆冷水浇头。这是试探!是最致命、最出其不意的试探!他可能调查过“陆文轩”的背景,知道其活动范围涉及东南亚,可能接触过某些少数民族,但绝不应该精通这种极其冷僻的古语!
不能犹豫!犹豫就是破绽!
不能表现出听懂!那不符合“陆文轩”的经历!
但也不能完全茫然,那可能显得不自然!
电光火石之间,我脸上迅速浮现出一种恰到好处的、混合着茫然与一丝困惑的表情,眉头微微蹙起,身体几不可察地前倾了一点,仿佛在努力分辨这陌生的语言,然后用带着些许不确定的、标准的普通话回应道:“佛爷……您刚才说的是?”
我的声音平稳,带着恰到好处的疑惑,没有任何一丝颤抖或惊慌。
佛爷的目光如同最精密的探测器,在我脸上停留了足足三秒钟。那三秒钟,仿佛有三个世纪那么漫长。我能感觉到自己全身的肌肉都处于一种极致的控制之下,连睫毛眨动的频率都维持着自然。
终于,他脸上那丝难以捉摸的笑意又回来了,他切换回普通话,语气依旧平和:“没什么,一句家乡的老话,忽然想起来了。”他轻描淡写地带过,仿佛刚才那凶险至极的试探从未发生。
但他那双透过镜片看着我的眼睛,深处似乎掠过一丝极其细微的、难以分辨是失望还是其他什么的情绪。
“钱,和勋章的记录,会有人跟你对接。”他结束了这个话题,语气变得平淡,仿佛我只是来完成一项普通的交接手续,“你可以走了。”
“是,谢佛爷。”我站起身,依旧是微微欠身,姿态恭敬,然后转身,步伐稳定地向门口走去。
我能感觉到,背后那道深邃的目光,一直跟随着我,直到我握住门把手,拉开房门,走了出去,再轻轻带上。
门在身后合拢,隔绝了那个充满檀香、书卷气和无形压力的空间。
我跟随着等候在外的两名男子,沿着原路返回。坐进那辆黑色的厢式车,车门关闭。直到车辆再次启动,驶入那片被刻意营造的方向迷失之中,我依旧维持着“陆文轩”的外壳。
但只有我自己知道,在那看似平静的外表之下,刚才那短短十几分钟的会面,耗费了怎样巨大的心力。那冷僻语言的试探,如同一条毒蛇,险些咬穿了最外层的伪装。
首次见面,在极度的紧张与谨慎中度过。我见到了狮王的真容,平和,儒雅,却比任何张牙舞爪的猛兽,都更令人感到深不可测的寒意。
而我知道,这仅仅只是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