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百九十九章 最后时刻
当“应对措施”的最后一个环节——那场精心编排的、旨在混淆视听的濒死呓语——如同投入泥潭的石子,在泛起一丝几乎不可闻的涟漪后,便被门外更加狂暴的声浪彻底吞没时,囚室内外的时间,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骤然拧紧了发条。
不是停滞,而是被压缩到了一个令人窒息的密度。
这,就是最后时刻。
不再是之前那种在绝望与希望之间漫长摇摆的煎熬,而是一种所有变量都已输入、方程式即将求解、只等待最终结果宣判前的、极致的紧绷。如同弓弦拉至满月,箭簇已瞄准靶心,肌肉纤维在发出不堪重负的呻吟,却仍死死维系着那毁灭性的张力,等待着松开手指的那一瞬。
我的身体,就是那张拉满的弓。
左腿的伤口不再是单纯的疼痛源,它仿佛拥有了独立的生命,化为一颗在我肢体上寄生、搏动的、灼热而腐烂的心脏。每一次搏动,都将一波混合着剧痛、酸胀和麻木的电流,强行注入我已濒临枯竭的神经中枢,试图瓦解我的意志,将我拖入昏迷的深渊。冷汗如同永不停歇的溪流,从每一个毛孔中渗出,浸透破烂的囚服,又在囚室阴冷的空气中迅速变得冰凉,紧贴在皮肤上,带走本就所剩无几的体温。我开始控制不住地微微颤抖,不是因为恐惧,而是身体这台过度透支、千疮百孔的机器,在能量储备耗尽后,发出的最后抗议。
但我的意识,却像被反复淬炼、剔除所有杂质的精钢,冰冷、坚硬、锐利,悬浮于这具残破躯壳之上,以一种近乎残酷的冷静,审视着内外的一切。
“不能睡……林峰,保持清醒!” 我在内心对自己低吼,用意志力对抗着那如同海妖歌声般诱人沉沦的昏厥感。牙齿深深陷入早已破损不堪的下唇,那熟悉的血腥味和新的刺痛,是维持意识锚定在现实风暴中的唯一坐标。我尝试活动唯一能自由控制的右手手指,反复握紧、松开反握的匕首刀柄,感受着粗糙布条缠绕带来的摩擦感,确认着这份微弱的、却关乎生死控制力依然存在。
门外的世界,正在演奏一曲名为“终结”的狂暴交响乐。
交火声,已不再是断断续续的章节,而是融合成了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轰鸣。自动步枪的短点射清脆而高效,如同死神的秒针,精准地收割着生命;霰弹枪的怒吼低沉而霸道,每一次响起都伴随着结构破碎和人体的惨嚎;夹杂其中的,是手雷爆炸时那短暂的、却极具穿透力的巨响,每一次都让囚室如同在风暴中颠簸的小船,剧烈摇晃,头顶簌簌落下更多的灰尘和碎屑,仿佛这混凝土囚笼也随时可能在这狂潮中分崩离析。
而这声音的洪流,正以无可阻挡之势,向着我所在的位置,滚滚而来!
我甚至能清晰地分辨出那些代表着希望与毁灭的特定声响:
“砰!砰!砰!” —— 那是突击队员在用破门锤或有节奏的射击,清理相邻区域的障碍。每一声都像重锤,敲打在我紧绷的心弦上。
“A区清空!向d区推进!注意交叉火力!” —— 冷静、清晰、带着不容置疑权威感的战术口令,透过厚重的铁门,如同天籁,又如同最终的倒计时读秒,传入我的耳中。d区!这就是我所在的区域!他们来了!真的来了!
“掩护!烟雾弹!” —— 一声短促的呼喊后,是某种罐体落地的清脆滚动声,紧接着,一股即便隔着门缝也能隐约嗅到的、刺激性烟雾特有的味道弥漫开来,随之而来的是敌人更加慌乱和痛苦的咳嗽与咒骂。
“狙击手报告,通道末端目标清除。突击组可以前进。” —— 来自高处的、如同上帝视角般的冰冷裁决,宣示着进攻方的绝对控制权。
与之相对的,是防御方彻底崩溃的哀鸣。
门外通道里,那些曾经嚣张、残忍的声音,此刻只剩下绝望的扭曲。
“别过来!再过来我炸了这里!” 一个歇斯底里的声音尖叫道,但回应他的,是一声精准得可怕的单发点射,以及重物倒地的闷响。威胁戛然而止。
“我投降!别开枪!我投降了!” 另一个声音带着哭腔哀求,紧接着是武器被扔在地上的金属撞击声,以及被迅速压制、带离的挣扎响动。
“佛爷跑了!他把我们卖了!跟他拼了……” 充满被背叛愤怒的咆哮尚未完全出口,就被更密集的子弹呼啸声淹没。
混乱,崩溃,绝望。这就是“巢穴”内部最后时刻的真实写照。佛爷那疑心病催生的猜忌与自保,如同最剧烈的腐蚀剂,早已从内部瓦解了这个罪恶集团最后一点凝聚力。此刻,他们不再是为共同利益而战的亡命徒,只是一群在各自求生本能驱使下、互相倾轧甚至背叛的可怜虫。
而这,正是“雷霆”行动所要达到的效果——不仅是物理上的摧毁,更是精神上的碾压。
在这片由声音描绘出的、清晰无比的战场图景中,我的囚室,仿佛成了一个被遗忘的、诡异的寂静孤岛。然而,我知道,这寂静即将被打破。
我的感官被提升到了极限。耳朵捕捉着门外每一个脚步声的远近、每一种武器的特征、每一句口令的含义。鼻子分辨着硝烟、血腥、烟雾弹、燃烧物乃至人体失禁产生的各种复杂气味。皮肤感受着地面传来的、因爆炸和重物倒塌而产生的、越来越密集和剧烈的震动。眼睛则死死盯着门缝下那微弱光线的每一次明暗变化,以及铁门本身那看似坚固、实则可能在下一秒就被暴力摧毁的门锁和铰链区域。
大脑,则像一台超频运行的超级计算机,综合处理着所有这些海量的、混乱的实时信息,并进行着最后的战术推演和风险评估。
威胁评估: 那个窥视者是否会去而复返?他上报的“异常”是否引发了更高层面的关注?佛爷或“蝮蛇”在最后逃亡前,是否会下达针对囚室的“清理”命令?风险依然存在,但正在随着外部战事的推进而迅速降低。敌人的组织度已濒临归零。
机会窗口: 突击队推进速度极快,留给敌人做出“额外”反应的时间不多了。我必须确保自己在门被打开的瞬间,不被误伤,并能第一时间表明身份。
状态维持: 身体的颤抖和疼痛正在加剧,意识边缘开始出现模糊的黑斑和耳鸣。我必须调动起每一分精神力量,对抗生理上的极限,确保在门开的那一刻,我能做出清晰、正确的反应,而不是因为虚弱或精神涣散而功亏一篑。
就在这时,一阵极其沉重、仿佛巨兽践踏般的脚步声,混合着某种重物拖拽的摩擦声,由远及近,猛地停在了我的门外!
我的心跳几乎瞬间停止!
不是突击队那种轻盈、迅捷的战术步伐!这声音充满了野蛮和毁灭的力量!
“妈的!这里面还有没有活的?佛爷说了,不能留活口给条子!” 一个粗犷得如同破锣的嗓音在门外吼道,带着一种最后的疯狂和愚忠。
是“清扫者”!佛爷最终还是下达了命令!在这最后的混乱中,依然有被洗脑或驱使的亡命徒,在执行这毫无意义的灭绝指令!
巨大的危机感如同冰水浇头,瞬间压过了所有的疼痛和虚弱!我的身体骤然绷紧,反握匕首的右手因极度用力而指节发白,左手悄无声息地抓起了地上的石片和皮带。所有的预案中,最坏的情况之一,正在上演!
“砰!!!!”
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不是爆炸,而是某种沉重的撞击物狠狠砸在铁门上发出的声音!整个铁门猛地向内凸起变形,门框周围的混凝土簌簌落下,灰尘弥漫!锁舌发出了令人牙酸的金属扭曲声!
他们在用重物破门!
“嘿呦!再来一下!” 门外传来另一个声音的鼓噪。
不能让他们进来!在这种状态下,我没有任何机会对抗这些陷入疯狂的亡命徒!必须在门破之前,制造变数!
我的大脑飞速运转。呼救?外面的突击队能听到吗?他们会相信一个囚犯的声音吗?会不会反而暴露位置,引来更猛烈的攻击?
就在这电光石火之间——
“砰!!!!”
第二下重击接踵而至!铁门中央赫然出现了一个明显的凹陷,门锁部位的变形更加严重,仿佛随时会崩飞!
没有时间犹豫了!
我猛地吸足一口气,用尽全身力气,朝着门缝的方向,发出了不再是伪装、而是充满了所有求生意志和警告的嘶吼:
“门外注意!里面有自己人!林峰!警方卧底!重复,自己人!警惕敌人破门!”
声音嘶哑,却如同濒死野兽的咆哮,穿透了门板的阻隔和门外的嘈杂!
这一声呼喊,产生了立竿见影的效果。
门外的撞击声戛然而止。
“里面有人?还是条子?” 破锣嗓音惊疑不定。
“管他妈的!一起炸了!” 另一个声音更加疯狂。
但紧接着,一阵完全不同、更加迅捷而精准的脚步声从通道另一端急速靠近!
“d区发现敌踪!目标在破坏囚室门!阻止他们!” 清晰的战术口令响起!
“砰!砰!砰!” 短促而有力的点射声!
门外传来了敌人的惨叫和重物倒地的声音!
“目标清除!确认安全!”
“检查囚室!”
是突击队!他们被我的呼喊引来了!他们及时赶到,干掉了门外的“清扫者”!
希望,如同绝境中骤然投射下来的光柱,瞬间照亮了我几乎被黑暗吞噬的意识!
然而,危机尚未完全解除。门,虽然暂时保住了,但已经被严重破坏。而门外,是刚刚抵达、警惕性提升到最高、并不清楚囚室内具体情况的突击队员。
我立刻按照预案,用尽最后的力气,向墙角更深处蜷缩,同时再次高声喊道,努力让声音保持清晰和稳定:
“我是林峰!编号xxxxx!杨建国警官是我的单线联系人!囚室内只有我一人!左腿受伤,无法移动!请求识别!左臂内侧有黑色识别标记!”
我连续报出关键信息,同时将反握的匕首迅速收回,刀刃朝外,但不再指向门口,而是紧贴大腿,表明暂无攻击意图。左手将石片和皮带也轻轻放下。
门外陷入了短暂的寂静。只能听到突击队员之间极其低微、快速的交流声,以及武器保险被打开、枪口可能对准门口的细微声响。
我知道,他们正在核实情况,进行风险评估。这是最紧张,也最关键的阶段。任何一丝误解,都可能导致悲剧。
时间一秒一秒地流逝,每一秒都如同一个世纪般漫长。我能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动的声音,能感受到汗水沿着眉骨滴落,模糊了视线。我死死咬住牙关,不让自己因为脱力而昏厥过去,努力维持着那个蜷缩的、尽可能减少威胁的姿态。
终于,门外传来了回应。一个冷静、沉稳的声音,透过门板传来:
“里面的人,听到回答。重复你的编号和联系人。”
我立刻清晰地重复了一遍。
短暂的沉默后,那个声音再次响起:“收到。我们正在核实。保持现有姿态,不要做出任何可能引起误会的动作。重复,保持不动。”
“明白!”我立刻回应,心中那块悬于万丈深渊之上的巨石,终于落下了一半。他们听到了,他们在核实!流程启动了!
门外传来了更多的脚步声和低声交谈。
“门锁严重变形,需要破拆工具。”
“小心陷阱。准备闪光弹和非致命突击。”
“医疗组!医疗组需要前出待命!d区囚室可能有重伤员!”
这些有条不紊的指令,听在我耳中,如同世界上最动听的音乐。他们不仅确认了我的存在,还在为我的安全突击做准备!
我靠在冰冷的墙壁上,大口大口地喘着气,剧烈的精神波动和生理上的极度疲惫,让我几乎虚脱。但我知道,我必须坚持住,坚持到那扇门被安全打开的那一刻。
最后时刻,尚未结束。但希望的曙光,已经穿透了铁门的缝隙,真切地照了进来。
我闭上眼睛,感受着门外那代表正义和秩序的力量正在为我这最后的“钉子”进行最后的准备工作。脑海中,杨建国、岩温、陈曦、父亲……他们的面容再次清晰浮现,但这一次,带来的不再是沉重的负担,而是一种即将完成使命、可以坦然面对的释然与平静。
所有的伪装,所有的挣扎,所有的痛苦与等待,都即将在这扇门开启之后,迎来最终的答案。
我调整着呼吸,将最后一点力量凝聚起来,等待着……
等待着战友,亲手打开这扇隔绝了光明与黑暗的门。
等待着,以林峰的身份,重新呼吸那自由的空气。
这最后时刻的紧张等待,终于看到了尽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