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阙:殷墟诡骨
清,光绪二十五年,河南安阳,小屯村。
时值盛夏,洹河水势汹涌,连日暴雨冲刷着河岸,也冲刷出了一段被尘封了三千年的秘密。有乡民在河畔塌陷的土层中,发现了大量刻有奇异文字的龟甲与兽骨,其上字符如同天书,却隐隐透着一股难以言喻的古老与神秘。
消息不胫而走,引来了各地的古董商与好奇之士。然而,伴随着这些“甲骨”的出土,小屯村乃至整个安阳,开始弥漫起一股不安的气息。先是村中牲畜无故焦躁不安,夜半啼鸣;随后,几位最早接触并大量收藏甲骨的乡绅富户,接连染上怪病,或高烧呓语,胡言乱语中夹杂着古老的祭祀歌谣,或精神萎靡,日渐消瘦,仿佛精气被无形之物吸走。更有甚者,传言有人在月夜见到河滩上有虚幻的篝火与晃动的人影,举行着血腥而原始的祭祀仪式。
流言愈演愈烈,皆言是惊扰了殷商故都的鬼神,触怒了沉睡的“龙骨”,降下灾厄。
这一日,宁瑜与阿翎的身影,出现在了洹河之滨。他们并非为求购甲骨而来,而是感应到此地有一股极其庞大、混乱且充满巫祝气息的古老意念场,因某种契机被激发,正影响着现世。
眼前的洹河水浑浊泛黄,河岸两侧的田野却透着一股不正常的枯黄。空气中,除了泥土的腥气,还混杂着一丝淡淡的、如同焚烧香料与血液混合的陈旧气味,以及一种无形的、令人心神不宁的压迫感。
阿翎轻轻拉了拉宁瑜的衣袖,心念传音道:“公子,这里的‘声音’好吵……有很多人在很远很远的地方吵架、祈祷、还有……惨叫。”她纯净的灵觉对这类混乱的集体意念尤为敏感。
宁瑜微微颔首,目光扫过那片因雨水冲刷而裸露出的、布满坑洞的河岸。“此地乃殷商故墟,盘庚迁殷之所。这些甲骨,并非凡物,乃是殷人占卜通神之器,其上凝聚了无数巫祝的念力、王朝的兴衰,乃至祭祀时的血与火。千年沉积,其蕴含的‘信息’与‘力量’非同小可,一旦被强行扰动,便如打开了潘多拉的魔盒。”
他们并未直接前往甲骨出土最密集的区域,而是先在村中走访。从一些年老村民闪烁其词、充满敬畏的叙述中,他们大致了解了情况。那些染病之人,皆有共同点:要么是亲手挖掘了最多的甲骨,要么是将其置于卧室日夜研究把玩。
在一户被怪病困扰的乡绅家中,宁瑜见到了病人。那是一位原本富态的中年人,此刻却形销骨立,双眼深陷,口中不断喃喃着破碎的字符:“……癸卯卜,争贞:翌甲辰侑于父乙……羌十人……卯十牛……”语调诡异,如同古老的吟唱。其家人言,他自月前得到一批品相极佳的“龙骨”后,便沉迷其中,日夜摩挲临摹,随后便一病不起。
宁瑜走近,并未立刻施法,而是仔细观察那乡绅的气色与其枕边放置的几片大型牛肩胛骨。骨片上刻痕深邃,字符古朴,在宁瑜的灵觉中,这些骨头正源源不断地散发着一种混乱的、带着祈愿与血腥气的意念波纹,如同无形的触手,缠绕着病者,汲取着他的精神力量,并将其意识拖入那三千年前的祭祀场景之中。
“并非邪灵附体,而是‘巫祝残留意念’侵染。”宁瑜对阿翎解释道,“这些甲骨,曾是沟通天地、决断国事的媒介,其上残留的意念极其强大且排他。后世之人,若无相应的心境与修为,贸然以自身精神去触碰、解读,极易被其同化、反噬,轻则神思恍惚,重则魂魄受损。”
他取出一张“安神符”,贴于病者额头,暂时稳住其溃散的心神。但要根治,必须设法平息这些甲骨中躁动的古老意念。
离开乡绅家,宁瑜与阿翎走向那片出土甲骨的河滩。越靠近那里,那股混乱的意念场越发强烈。夕阳的余晖下,裸露的土层呈现出一种暗红色,仿佛浸染过鲜血。空气中似乎回荡着若有若无的鼓声、祷祝声和牺牲的哀鸣。
阿翎忽然指向河滩一处新塌陷的土坑:“公子,那里……好像有东西在‘呼吸’。”
宁瑜凝神望去,只见那土坑深处,并非更多的甲骨,而是一截巨大、惨白、非牛非象的未知兽骨!骨殖之上,天然生有奇异纹路,与甲骨上的卜辞隐隐呼应,正以一种极其缓慢的节奏,吸纳着周围弥漫的混乱意念,并散发出更加强大、更加古老的威压!
“这是……‘夔牛’之骨?或是某种上古异兽的遗骸?”宁瑜心中一震。传闻殷人占卜,所用兽骨并非寻常牲畜,亦有猎获的异兽,其骨本身便蕴含灵异。这截兽骨,恐怕是当年某次极其重要的祭祀所用,其残留的灵性与意念,远超寻常甲骨,堪称此地意念场的“核心”之一!
而此刻,这截“龙骨”正因为近期大量甲骨的出土与外界气息的涌入,正在从沉眠中苏醒。它的“呼吸”,正在加剧整个殷墟区域意念场的活性与攻击性!
就在这时,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传来,几名穿着号衣的官差簇拥着一位身着七品官袍、面容焦灼的中年人赶到。正是安阳县令李文焕。他听闻村中来了位气度不凡的先生,似乎能治那怪病,便急忙来寻。
“这位可是宁先生?下官安阳县令李文焕,恳请先生救救此地百姓!”李县令下马便拜,言辞恳切。他已被这“龙骨作祟”之事搅得焦头烂额,上报府衙,却被斥为荒诞不经,若再无法解决,恐激起民变,他的乌纱也难保。
宁瑜扶起李县令,将其中缘由简要说明,重点提及了那截作为核心的“龙骨”以及甲骨中残留的巫祝意念。
李县令听得似懂非懂,但见宁瑜言之凿凿,且能稳住病人,便如抓住救命稻草,连声道:“一切但凭先生做主!需要下官如何配合,先生尽管吩咐!”
“首先,请县令大人立刻张贴告示,严禁任何人再私自挖掘、收藏甲骨,已出土者,需集中管理,不可再置于私宅,尤其不可日夜接触。”宁瑜沉声道,“其次,我需要一批懂得古礼、心性沉稳的读书人,以及一些祭祀用的礼器、三牲。最后,封锁那片河滩,尤其是那截异兽骨所在之地,在我准备好之前,严禁任何人靠近。”
李县令虽觉用古礼祭祀有些怪异,但此刻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立刻下令照办。
中阙:巫祝回响
三日后的夜晚,月明星稀。洹河河滩被官差封锁,中央的空地上,已按照宁瑜的要求,设下了一座古朴的祭坛。祭坛以黄土垒成,上铺青石板,陈列着猪、牛、羊三牲,以及簋、爵等仿古礼器。坛周插着五色旗帜,对应五行。
数十名被挑选出来的本地学子,身着整洁的儒生服,屏息凝神,立于祭坛两侧。他们虽不解其意,但受县令之命,且对宁瑜有种莫名的信服,皆努力保持着庄重肃穆。
宁瑜立于祭坛之前,并未穿着道袍,而是一身玄端素服,以示对古先民的尊重。阿翎则安静地站在稍远处,她将是这场仪式的重要辅助。
祭坛前方,堆放着从各处收缴而来的大量甲骨,以及那截被小心请出的巨大“龙骨”。此刻,在月光下,这些骨片仿佛活了过来,其上刻痕隐隐流动着微光,那截龙骨更是散发着淡淡的威压,周围的空气都因它而微微扭曲。
宁瑜深吸一口气,知道最关键的时刻到了。他并非要施展道法强行镇压,那样只会激起更强烈的反噬。他要做的,是“疏导”与“安抚”,是以一种能被这些古老意念所理解的方式——重现古礼,以沟通之意,化解其躁动。
他面向洹水与殷墟方向,躬身三拜,然后朗声开口,其声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的耳中,更仿佛穿透了时空,抵达那冥冥中的存在:
“维大清光绪二十五年,岁在己亥,后世学子宁瑜,谨以清酌庶羞,敢昭告于殷商先王、先妣、诸神巫祝之灵:
“赫赫殷商,天命玄鸟。盘庚迁殷,国祚绵长。贞人秉笔,契刻龟甲。沟通鬼神,决疑断璋。火灼裂纹,兆象显彰。祭祀丰洁,钟鼓喤喤。斯文在兹,源远流长。”
他首先以庄重的祭文,表达对殷商文明与其巫祝传统的敬意与追思,肯定其历史地位与文化价值。这是沟通的基础,是“礼”。
随着祭文吟诵,那些躁动的甲骨似乎平静了一丝,散发出的意念波纹不再那么充满攻击性。
接着,宁瑜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沉痛而恳切:
“然时移世易,沧海桑田。商室既屋,周鼎已迁。千年黄土,掩尔华章。今人无知,掘土得骨,非为不敬,实乃慕古心切,欲探文明之源,续礼乐之邦。奈何灵性未泯,意念犹存,惊扰清眠,致生疴恙。此非其本意,实乃时代之隔阂,认知之局限也。”
他解释了后世之人挖掘甲骨的本意(至少是表面上的学术目的),并非有意冒犯,而是出于对古老文明的好奇与探寻,将当下的冲突归因于时代的隔阂与理解的不足,这是一种“解释”与“开脱”。
随后,他指向那些学子与祭品:
“今瑜不才,率此地学子,备三牲之礼,具五谷之香,行古礼之仪,非敢僭越,实乃心存敬畏,意欲沟通。望先灵息怒,收摄神威,敛藏煞气,勿再侵扰生民。尔等之智慧,当为后世所景仰研究,化为滋养文明之甘露,而非带来灾厄之梦魇。”
这是提出“条件”与“愿景”,承诺以尊重的态度进行研究,将其智慧化为文明的养分,并献上祭品以示诚意。
最后,宁瑜的声音变得空灵而宏大,蕴含着引导与安抚的力量:
“往事已矣,来者可追。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有常,四时有序。执念当消,灵性当归于浩瀚之史卷,归于无垠之虚空。尘归尘,土归土,让往昔的荣耀与悲欢,都化作历史的回响,警示后人,启迪来者……散去吧!”
这是最终的“劝解”与“超度”,引导这些残留的集体意念放下执念,回归历史的长河。
在整个过程中,宁瑜不仅依靠语言,更以自身强大的神念为引,模拟出一种类似上古巫祝沟通天地时的纯粹精神波动,与那些甲骨、尤其是那截“龙骨”中的意念产生共鸣。
阿翎也在此时,开始了她的吟唱。她并未使用任何已知的曲调,而是闭上双眼,以心感应着此地残留的无数情绪碎片——巫祝的虔诚、王者的期盼、牺牲的恐惧、王朝的辉煌与没落……她将这些复杂的情感,以一种空灵、悲悯、却又带着希冀的韵律吟唱出来,如同为一段逝去的宏大历史谱写的安魂曲。
她的歌声,仿佛一道清澈的溪流,洗涤着那些充满血腥与狂热的古老意念,抚平其躁动,引导其走向平和与安详。
祭坛两侧的学子们,虽不明深意,但受这庄严肃穆的气氛感染,亦不由自主地屏息凝神,心中充满了对古老文明的敬畏之情。他们的集体意念,纯粹而正向,也形成了一股微弱却坚实的力量,支持着宁瑜的仪式。
那堆甲骨上的微光逐渐变得柔和,那截巨大的“龙骨”散发出的威压也在缓缓收敛。空气中那令人不安的鼓声、祈祷声、惨叫声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历史的厚重与苍凉。
最终,当宁瑜最后一个“散”字出口,阿翎的吟唱也归于尾声时,那截“龙骨”发出一声极其轻微、仿佛叹息般的嗡鸣,其上的灵光彻底内敛,变成了一截真正意义上的“古物”。周围所有的甲骨,也同时黯淡下去,再无任何异状。
弥漫在殷墟上空数月之久的混乱意念场,在这一刻,烟消云散。夜空变得格外清澈,月光如水,静静洒在洹河与古老的河滩上。
所有人都感到浑身一轻,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下阙:文明薪火
仪式之后,效果立竿见影。那些染上怪病的乡绅富户,纷纷退烧清醒,虽然身体依旧虚弱,需要调养,但神智已恢复正常,对之前沉迷甲骨时的状态记忆模糊,只余后怕。小屯村恢复了往日的宁静,牲畜不再惊扰,河滩上的异象也再无出现。
安阳县令李文焕对宁瑜感激涕零,欲以重金酬谢,再次被宁瑜婉拒。
“李大人,酬劳不必。若真有心,望大人能上书朝廷,或联络有识之士,言明此甲骨之文化价值与潜在风险。”宁瑜郑重道,“此乃殷商史迹,国之重宝,其上的文字,或许是破解三代之谜的钥匙。然其性特异,需以严谨、敬畏之心待之,应由国家设馆收藏,由通晓古文字、心性沉潜之学者专门研究,制定规范,避免民间盲目挖掘与私藏,再引祸端。”
李县令深以为然,表示定当尽力促成。
在离开安阳前,宁瑜与阿翎再次漫步于洹河之滨。昔日出土甲骨的坑洞已被官府暂时封存,等待后续处理。
“公子,那些‘声音’现在安静了。”阿翎感受着耳边难得的清净,说道。
“嗯,”宁瑜点头,“它们只是回到了它们应在的位置——历史之中。”
他弯腰拾起一块普通的陶片,摩挲着上面的绳纹,缓缓道:“此次殷墟之事,看似鬼神作祟,实则是文明传承中的一次剧烈碰撞。这些甲骨,承载着过于厚重和特异的历史信息与精神能量。当它们突然暴露在一个完全不同的时代,与毫无准备的现代意识相遇,便产生了排异与冲突。”
“那我们应该害怕它们吗?把它们永远埋起来?”阿翎问。
“不,埋起来并非解决之道。文明需要探寻自身的根源,如同树木需要扎根于深厚的土壤。”宁瑜摇头,“关键在于探寻的态度与方法。需怀有敬畏,而非猎奇;需秉持理性,而非迷信;需以绵密之功,徐徐图之,而非粗暴发掘,急于求成。”
他指着远方隐约可见的太行山脉:“历史如同这大山,层层叠叠,蕴藏着无数秘密。我们挖掘、研究,不是为了释放其中的‘妖魔鬼怪’,而是为了理解我们从何而来,我们的文明经历了怎样的演变,从而更好地知晓我们将去向何方。这其中的智慧、教训、乃至苦难,都是宝贵的财富。”
“就像那截‘龙骨’,”宁瑜继续道,“它曾承载着殷人沟通天地的野望,蕴含着强大的力量。若以贪婪之心觊觎其力,必遭反噬;但若以研究之心探寻其蕴含的古代生态、祭祀文化等信息,它便能成为照亮历史暗角的一盏明灯。”
阿翎若有所思:“所以,重要的不是东西本身,而是人们看待和使用它的‘心’?”
“正是如此。”宁瑜赞许地看了阿翎一眼,“器物本无正邪,唯人心念有别。治学如此,为人处世亦如此。保持一颗清明、敬畏、而又勇于探索的心,方能在这浩渺的文明长河中,汲取智慧,避开暗礁,让薪火相传,生生不息。”
数日后,宁瑜与阿翎离开了安阳。他们知道,关于甲骨文的研究,必将在此后掀起巨大的波澜,这并非他们所能左右,但他们已种下了一颗“敬畏”与“理性”的种子。
多年以后,当甲骨文终于被学者破译,殷商史的大门由此开启,那些古老的卜辞不再是作祟的“龙骨”,而是成为了解中华文明早期形态的瑰宝时,或许无人会记得当年洹河畔那场无声的仪式。但那份对历史的尊重、对文明的谨慎、以及探寻真知时所必需的敬畏之心,却如同洹河水一般,默默流淌,滋养着后来者的学术之路。
而宁瑜与阿翎的故事,依旧在继续。他们如同历史的旁白者,穿梭于时间的缝隙,在每一个文明与未知碰撞的节点,留下他们的足迹与思考,诠释着古老东方智慧中,那份对天地、对历史、对人生的深刻洞察与永恒哲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