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斜斜切进会议室，在深棕色的会议桌上投下几道明暗交错的光带。空气中浮动着细小的尘埃，混着昨日残留的蓝山咖啡余香——那是江生惯喝的牌子，带着微苦的焦香，此刻却像某种无形的压力，轻轻压在何时的肩头。
她面前的笔记本电脑屏幕亮着，策划案文档停留在“创新模块”的加粗标题页，触控板旁的马克杯已经空了，杯壁上凝着的水珠洇湿了一小片桌布。昨晚只睡了四个小时，梦里全是江生在项目启动会上说的那句“基于高层战略导向的差异化创新路径”，每个字都像淬了冰的针，扎得她太阳穴突突直跳。
“咔哒”一声轻响，门轴转动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江生推门进来时带起一阵微风，他穿着熨帖的浅灰色衬衫，袖口挽到小臂，露出腕骨分明的手，手里捏着一沓打印好的资料，纸张边缘被他无意识地捻出细微的褶皱。他总是这样，再紧急的文件也整理得整整齐齐，连订书钉的位置都透着股严谨。
“早。”他颔首落座，目光扫过她屏幕上密密麻麻的流程图时，眉峰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准备好了？”他的声音和往常一样，平稳得像调试好的播音设备，听不出任何情绪。
何时点点头，指尖在键盘上敲了两下，身后的投影幕布瞬间亮起。她昨晚熬到凌晨三点画的创新方案结构图在白幕上铺开，用不同颜色标注的交互节点像一串跳动的音符——那是她熬了三个通宵的心血，每个细节都反复推演过。
“我这次的设想是‘沉浸式体验’。”她抬眼时，晨光恰好落在睫毛上，映得瞳孔亮闪闪的，“上周去b区实地考察时，你记得吗？那边的峡谷地形会形成间歇性的穿堂风，最高风速能到三级。我想把这个自然现象搬进展区，观众踏入感应区时，隐藏的传感器会触发气流变化，配合渐变色温的灯光，模拟从峡谷到平原的环境转换。”
她边说边点开动态演示图，屏幕上的小人图标穿过虚拟展区时，背景的光影与气流箭头同步流动，像一场无声的舞蹈。
话音刚落，江生的眉头就拧成了一个川字。他修长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叩了叩，发出规律的“笃笃”声，像是在给她的方案敲丧钟：“听起来像科幻电影里的场景，但你算过成本吗？定制传感器的费用是常规设备的三倍，而且b区的电压不稳定，这种精密仪器很容易出故障。”
何时的手指不自觉地收紧，指甲嵌进掌心。她早料到他会质疑，却没料到会被如此干脆地否定。她深吸一口气，点开下一页ppt：“我不是在空想。东京去年的科技展用了相似的气流感应技术，他们的解决方案是——”
“他们有三个备用发电机，还有专门的技术团队轮班值守。”江生打断她，语气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笃定，“我们的客户只给了基础预算的120%，连备用设备的钱都不够。”
会议室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只有中央空调的出风口偶尔发出“嘶嘶”的送风声。何时看着幕布上自己精心设计的流程图，那些用荧光笔标出的创意点此刻像是在嘲笑她的天真。她知道江生说的是现实，他们这个小团队从来都是在预算的夹缝里求生存，可这次的方案她是真的动了心。
“所以我才想了替代方案。”她忽然抬眼，视线直直撞上江生的目光，那里面有她压抑不住的执拗，“不用定制传感器，用现有的红外感应模块改装，灵敏度足够了。气流变化靠会议室里那四台旧风扇就行，调整摆放角度就能模拟出不同的风感。灯光效果更简单，用色温可调的LEd灯带，编程控制渐变节奏——这些都是我们能做到的。”
江生沉默地看着她调出的设备清单，上面密密麻麻标注着每样器材的型号、价格和改装方案，甚至连哪个旧货市场能淘到便宜的二手风扇都标得清清楚楚。他指尖的叩击声停了，会议室里只剩下她略显急促的呼吸声。
“行业趋势已经在向互动倾斜了。”她的声音比预想中更稳，带着点孤注一掷的勇气，“上次去看的那个家居展，人家连试坐沙发都要配个情绪感应灯，我们要是还停留在三维建模阶段，下次竞标只会被淘汰得更快。”
江生忽然站起身，骨节分明的手拿起马克笔，在白板上她画的结构图旁重重写下三个字：稳、省、准。每个字都力透纸背，墨水在光滑的白板上晕开一小片阴影。
“三维建模更稳妥。”他转过身，晨光在他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淡淡的阴影，“渲染效果可以做到90%还原，成本只有你的方案的一半，而且我们有成熟的技术模板，出错率几乎为零。”
何时看着那三个字，心里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闷得发慌。她知道三维建模是最保险的选择，就像江生这个人，永远把风险控制放在第一位。可她就是不甘心，那些在脑海里盘旋了无数个日夜的交互场景，那些设想中观众惊喜的表情，难道就只能变成废纸篓里的草稿？
“稳妥就是落后的另一种说法。”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响起，带着点连自己都惊讶的坚定，“客户要的是‘差异化’，不是‘不出错’。”
江生的目光落在她脸上，那双总是冷静如深潭的眼睛里，此刻竟泛起一丝她读不懂的涟漪，像平静的湖面被投进了一颗小石子。他盯着她看了足足有半分钟，会议室里静得能听见窗外麻雀扑棱翅膀的声音。
“折中方案。”他忽然开口，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
何时愣住了，怀疑自己听错了：“什么？”
江生走回桌前，拿起她打印的方案草稿，在“VR交互”那一页折了个角：“保留你设计的VR感应环节作为核心亮点，但我要加一个三维建模的备份模块。”他用笔在草稿边缘画了个箭头，“这里，这里，还有这里，都要预留切换接口。测试阶段如果出现三次以上故障，立刻切换备份方案。”
何时的心跳漏了一拍。她低头看着草稿上那个清晰的折角，忽然想起三年前他们第一次合作时，江生也是这样在她被全盘否定的方案上折了个角，最后那个方案拿了行业银奖。
“但交互流程不能改。”她咬了咬下唇，指尖轻轻抚过那些用红笔标注的交互节点，“从入口感应到出口反馈，每个环节的节奏都是连着的，改一处就全乱了。”
江生看着她眼里闪烁的光，那是一种混杂着倔强与期待的神情，像极了他们刚认识时，她拿着第一份策划案闯进他办公室的样子。他沉默片刻，伸手拿起她的马克杯，走到饮水机旁接了半杯温水递过去。
“成交。”他的声音里终于带上了一丝温度，“但测试阶段，你得跟技术组一起守在现场。”
何时接过水杯，温热的触感从指尖蔓延到心口。她看着江生转身去调整投影参数的背影，忽然觉得刚才那些针锋相对的紧张，都化作了此刻空气中重新浮动的咖啡香，带着点微苦的回甘。晨光依旧斜斜地落在桌面上，只是此刻的光斑里，仿佛多了些跃动的希望。
“没问题。”江生应得干脆，顺手抽过白板笔，在刚才写下的“稳定性”旁边添了几行小字：设备联动阈值、应急切换响应时间、双系统同步频率。笔尖在光滑的白板上划过，发出沙沙的轻响，他的思路像水流般顺畅，很快就在她的结构图边缘织出一张细密的补充逻辑网。
何时的目光落在他新画的那条蓝色曲线的上——从起点的平缓波动，到中段陡然抬升的峰值，再到末端逐渐回落的弧度，竟与她上周在b区记录的风速异常图惊人地重合。她记得自己只在团队共享文件夹里存过原始数据，从未特意拿给江生看过。
“这条曲线……”她忍不住开口，指尖无意识地朝着白板的方向动了动。
“根据你传感器方案反推的适配参数。”江生头也没抬，笔尖在曲线顶点画了个小小的三角形，“气流变化太剧烈会引发眩晕，这个峰值必须控制在安全阈值内。”
何时喉间动了动，没再追问。晨光漫过他低垂的眼睫，在眼下投出一小片阴影，倒让他平日里冷硬的轮廓柔和了几分。
时间像会议室墙上的石英钟指针，不声不响地往前挪。两人很快投入到方案修改中，笔记本电脑的风扇偶尔发出一阵急促的嗡鸣，与键盘敲击声交织成密集的节奏。
“用户行为预测模型得调整。”何时忽然指着屏幕上的热力图，眉心微蹙，“刚才加了VR交互环节后，三号展区的停留时间会比原计划多一分二十秒，这样会影响整体动线的流畅性。”
江生闻言，立刻调出后台数据面板，指尖在触控板上快速滑动：“我可以做个动态模拟程序。”他说话间已经打开了编程软件，代码像流水般在屏幕上铺开，“把停留时长、设备响应速度、人流密度都设成变量，运行一百组测试就能得出最优解。”
他敲击键盘的动作很快，指节分明的手在黑色按键上翻飞，专注时唇角会不自觉地抿成一条直线。何时看着他屏幕上不断跳动的数据流，心底那根绷了一早上的弦悄然松动了些。她知道江生的脾气，看似不近人情的否定背后，永远藏着最扎实的专业判断——就像此刻，他没有一句多余的安抚，却在用最直接的方式帮她的方案落地。
空调换风的间隙，会议室里短暂地安静下来。何时盯着幕布上那个临时标注的“沉浸式A版”标题，忽然觉得有些别扭。
“你觉得叫什么名字比较好？”她没头没脑地问了一句。
江生的手指顿了顿，抬眼看她：“嗯？”
“我们这个新模块啊。”她笑了笑，指尖在桌面上画了个圈，“总不能一直叫‘沉浸式A版’吧？听起来像没做完的半成品。”
窗外的阳光恰好移到江生的侧脸，给他利落的下颌线镀上了一层金边。他沉吟几秒，伸手点开文档标题栏，删掉那串冗长的代号，提笔写下两个字：“x计划。”
“x？”何时挑了挑眉，“像特工电影里的秘密项目。”
“x代表未知变量。”江生的指尖在那个字母上轻轻点了点，目光落回屏幕，“你的交互方案有太多不可控因素，得时刻准备应对突发状况。”话虽直白，语气里却少了几分之前的锐利。
何时看着那两个简洁的字，忽然觉得比任何花哨的名字都更贴切。就像他们此刻的合作，一半是她天马行空的创意，一半是他步步为营的稳妥，像x这个字母本身，带着未知的挑战，也藏着无限的可能。
“行，就叫x计划。”她拿起笔，在自己的笔记本上重重写下这两个字，笔尖划过纸页的声音里，透着一股重整旗鼓的轻快。
她挑了挑眉，眼里闪过一丝玩味：“听起来像冷战时期的秘密行动代号，透着股神秘劲儿。”
江生已经合上了笔记本电脑，金属外壳碰撞桌面发出轻响。他抬眼看向她，晨光穿过走廊的玻璃窗落在他眼底，漾开一点细碎的光：“那就让它成为我们的秘密。”他顿了顿，补充道，“至少在正式提交给客户前，对外只字不提。”
何时愣了半秒，随即被他难得一见的认真逗笑了，肩膀微微颤动：“好啊，保密协议我可记在心里了。”
江生的指尖在键盘上敲下保存键，右下角弹出“文件已同步”的提示框，时间正好卡在上午九点整——离合作方要求的截止时间分毫不差。何时长长地伸了个懒腰，骨骼发出一连串轻微的“咔哒”声，肩颈处传来针扎似的酸痛，像是在无声抗议她熬了两个通宵。
“去楼下喝杯咖啡？”江生将资料塞进公文包，拉链拉到一半时忽然问。他很少主动提议休息，多半是看出她眼下的青黑。
何时正要点头，口袋里的手机突然震动起来，屏幕上跳出共享平台的邮件提醒。她下意识划开解锁，点开邮件预览——团队共享文件夹里，她昨晚上传的策划案版本号旁多了一行小字：v3.2（已审核）。
她记得清清楚楚，自己最后保存的版本是v3.1，凌晨三点上传时特意核对过。而那个“已审核”的标记，通常只有江生会用——他总说系统自动审核不够严谨。更让她在意的是，v3.1里那段被他批评“太理想化”的“高层战略适配分析”，此刻在预览图里似乎被改写了，措辞变得更务实，却保留了她的核心观点。
“怎么了？”江生已经走到门口，见她盯着手机出神，回头看了一眼。
“没什么。”何时迅速关掉邮件界面，将手机塞回口袋，指尖触到冰凉的金属外壳，“走吧，我要喝加双份奶的拿铁。”
走出会议室，走廊尽头的落地窗正对着一片梧桐林，阳光穿过层层叠叠的叶子，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她回头望了一眼敞开的会议室门，桌上那台笔记本电脑还亮着，屏幕中央“x计划”三个字在白光里格外清晰。
这个名字……确实有点意味深长。像他们之间总隔着一层的距离，也像此刻悄然滋生的默契。
就像她没问过，那天他聊天窗口里提到的“那个人”是谁；他也没说过，昨晚是不是又熬夜帮她修改方案。
有些事情，现在还不适合问。
电梯“叮”地一声到达一楼，何时接过江生递来的拿铁，温热的触感从掌心蔓延到胸口。她跟在他身后走出咖啡店，阳光落在两人交叠的影子上，忽然觉得这个带着咖啡香的上午，藏着比“x计划”更多的未知与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