滨海市,红旗纺织厂,三号车间。
夜色深沉,唯有这里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空气里,一股浓烈的、混杂着金属切割的焦糊味和乳白色冷却液特有刺鼻气味的烟雾,呛得人喉咙发干。
那台从德国漂洋过海,又在三机厂蒙尘多年的瓦尔特车床,此刻正爆发出它沉睡已久的怒吼。低沉、雄浑,带着一种令人心悸的机械力量感,整个破旧车间的地面都在随之轻微颤动。
王大锤的一双眼睛,早已布满了蛛网般的血丝。他像是钉在了车床前,身体微微前倾,全部心神都灌注在高速旋转的卡盘上,死死盯着那道银白色的残影。
卡盘上夹着的,不是他们平日里伺候惯了的45号钢,也不是什么不锈钢。
那是一块泛着暗沉银色光泽的金属块——tc4钛合金。
这玩意儿的来路不怎么光彩,是从黑八那个“废品站之王”手里高价淘换来的飞机残骸,据说是哪个倒霉蛋的苏霍伊战斗机机翼的一部分。
“降速!老王,降速!再快刀就要烧了!”
一旁的侯建设扯着嗓子大吼,他的声音已经嘶哑得像是破锣,他死死盯着刀尖和工件接触的地方,那里正迸发出一串串刺眼的金白色火星,在昏暗的车间里划出一道道短暂的流光。
钛合金,这三个字对任何一个车工来说,都意味着一场噩梦。
它的强度高得离谱,韧性又好得让人绝望,这两种特性加在一起,就意味着它在加工时极度粘刀,切削热散不出去,能瞬间把最坚硬的合金刀头烧到通红、软化、报废。它的加工难度,是普通钢材的数倍乃至十数倍。
王大锤没有吭声,只是左手手腕极其轻微地一抖,小心翼翼地转动着冰冷的进刀手轮,他的动作幅度极小,小到几乎无法用肉眼察觉,全凭几十年喂出来的手感。
乳白色的切削液像是开了闸的洪水,不要钱似的从管子里喷涌而出,浇在滚烫的刀尖上,“滋啦”一声,瞬间蒸腾起大片大片的白雾,将他的上半身都笼罩其中。
雾气里,只能看见他那双稳如磐石的手,和镜片后那双专注到极致的眼睛。
车床的另一头,与这片火热的“战场”格格不入的,是一台嗡嗡作响的386电脑。
陈浩坐在电脑前,背挺得笔直,双眼紧盯着屏幕上由绿色线条构成的复杂三维模型,这台在旁人看来无比高深莫测的机器,此刻正显示着他熬了整整一夜的成果——根据赵富贵从县医院传真过来的x光片,一比一建立起来的伤骨复位模型。
每一个曲面,每一个螺丝孔的定位,都经过了他上百次的枯燥计算和调整,这不仅仅是冷冰冰的数据,这是一个人下半辈子能不能重新站起来走路的关键。
“陈浩,再确认一遍!A3接触面的曲率半径,马上!”
张涛手里攥着一张被汗水浸得有些发皱的草图,在车间里焦躁地来回踱步,脚下的水泥地被他踩得“踏踏”作响。
他现在是名义上的总指挥,但心里比谁都慌。
这活儿,已经远远超出了他们“蓝图公司”的业务范畴,这他娘的是在造医疗器械,是在救人命!一个不慎,别说公司,他们这群人,有一个算一个,都得因为“非法行医”的罪名吃牢饭去。
他每隔几分钟,就要下意识地朝车间大门的方向瞥一眼,仿佛那里随时会冲进来什么不祥之物。
“半径47.52毫米,与股骨头匹配误差小于0.05毫米!没问题!”陈浩头也不回地报出一串数字,声音因为极度的专注而显得有些干涩。
车间里唯一看起来还算轻松的,可能就是孙志了。
他不知道从哪儿找来几个破旧的汽车大灯,用电线胡乱地缠在一起,然后爬上车床的横梁,像个猴子一样调整着角度,用他那套“野路子”理论,为王大锤提供着无死角的照明。
“老王,稳住!别把这玩意儿当铁疙瘩,就当是在雕你那宝贝象牙!”孙志扯着嗓子喊道,试图活跃一下这凝重得快要滴出水的气氛。
“滚蛋!”王大锤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这破玩意儿比象牙难伺候一百倍!”
嘴上骂着,他手上的动作却没有一丝一毫的颤动。
这大概是蓝图公司成立以来,最奇特、最拧巴的一次团队协作。
没有正规的设计图纸,只有几张模糊的x光传真件。
没有国家标准,没有行业规范,唯一的标准,就是救活一条腿,让一个年轻人重新站起来。
时间,就在这刺耳的摩擦声和紧张的呼吸声中,一分一秒地流逝。
突然!
“铛!”
一声清脆的爆响,火星猛地炸开一片!
王大锤闪电般地松手、后撤、关闭车床!
一连串动作行云流水,快到让人看不清。
车床的轰鸣声戛然而止,车间里瞬间陷入死寂。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了过去。只见那根价值不菲的特种硬质合金刀头,刀尖处已经崩掉了一个米粒大小的口子,彻底废了。
“妈的!”侯建设冲过去,心疼得直咧嘴,“这是第二把了!就剩最后一把了!”
他带来的三把刀,是他的五金厂里压箱底的宝贝,就这么废了两把。
王大锤的额头上,豆大的汗珠汇成了小溪,顺着他刚毅的脸颊轮廓滑下,滴落在下方还带着高温的金属切屑上,发出一声微不可闻的“滋啦”声,瞬间蒸发。
他一言不发,默默地卸下报废的刀头,换上最后一根希望。
“最后一个孔了!”陈浩从电脑屏幕后抬起头,声音因为紧张而有些变调。
所有人都知道这个孔意味着什么。
这是用来固定最关键、最粉碎的那块股骨的,位置、深度、角度,但凡有一丝偏差,这块精心制作的钢板就会变成一块废铁,整个手术都会因此失败。
王大锤停下了所有动作。
他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罕见地闭上了眼睛,胸膛剧烈地起伏着,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再缓缓吐出。
整个车间里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落针可闻。
孙志停止了耍宝,侯建设攥紧了拳头,张涛的脚步也停了下来,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聚焦在王大锤身上。
几秒后,王大锤猛地睁开双眼。
那一瞬间,他浑浊的眼球里,仿佛爆发出两道精光,眼神里再也没有了疲惫和紧张,只剩下冰冷的钻头和那块顽固的钛合金。
他重新启动车床。
双手再次握住冰冷的手轮,动作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缓慢,却又无比坚定。
“吱——”
比之前任何一次都更加尖锐、更加刺耳的摩擦声,再次响彻车间。
这声音仿佛不是在切割金属,而是在切割每个人的神经。
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一分钟。
仿佛一个世纪那么漫长。
两分钟。
空气凝固得如同水泥。
突然,王大锤猛地松开手轮,以一种近乎粗暴的姿态,“啪”的一声,关闭了车床。
他拿起一块早就准备好的干净棉布,小心翼翼地,像是对待一件绝世珍宝,擦去钛合金板上残留的切屑和油污。
一块完美贴合人体骨骼曲线,在灯光下闪烁着柔和而坚韧的金属光泽的内固定钢板,终于呈现在众人面前。
上面的每一个曲面都光滑如镜,每一个螺丝孔都精准无误,边缘处理得圆润光滑,没有一丝毛刺。
这已经不是一个冰冷的工业零件了。
这是一件灌注了顶级工匠心血与灵魂的艺术品。
车间里死一般的寂静。
所有人都瞪大了眼睛,看着那块小小的、却承载了太多希望的金属板,一时间竟忘了呼吸。
“成……成了!”
不知是谁,用颤抖的声音喊了一声。
如同一个信号,整个车间瞬间爆发出雷鸣般的欢呼!
“嗷——!成了!”
孙志第一个怪叫起来,直接从横梁上跳了下来,差点扭到脚。
侯建设冲上去,一把抱住满身油污的王大锤,用力地拍着他的后背,激动得说不出话来。
王大锤被他拍得一个趔趄,脸上却露出了一个极其罕见的、憨厚的笑容。
张涛双腿一软,一屁股坐在了旁边的零件箱上,长长地吐出了一口浊气,感觉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
刘强一个箭步冲了上去,动作最快,他拿起早就准备好的无菌医用布,小心翼翼地将那块还带着余温的钢板层层包裹起来,然后郑重地放进一个铝制的金属盒里,扣好锁扣。
“我马上送过去!赵叔他们肯定等急了!”
刘强抱着盒子,像抱着自己的亲儿子,转身就要朝车间外狂奔。
就在这时——
“嘎吱——!嘎吱吱——!”
几声极其刺耳、令人牙酸的刹车声,在寂静的厂区里猛然响起。
那声音,就像是用指甲在玻璃上用力的刮擦,让车间里刚刚升腾起来的狂喜气氛,瞬间凝固。
紧接着,红蓝相间的警灯光芒,透过布满灰尘的破旧窗户,无声地扫了进来。
光影交错中,车间里每个人的脸,都被映得忽明忽暗,表情僵硬。
“砰!砰砰!”
十几名穿着笔挺蓝色制服的警察,从几辆“飞虎”牌警车上接二连三地跳了下来,动作干练,迅速散开,将整个三号车间包围得水泄不通。
车间那扇锈迹斑斑的铁门,被人从外面一脚踹开。
为首的一名警察,国字脸,神情严肃,目光如电,大步流星地走了进来。
他身后跟着几名同事,手已经按在了腰间的枪套上。
“警察!”
国字脸警察的声音洪亮而冰冷,在空旷的车间里激起阵阵回音。
“我们接到热心市民举报,这里有人非法生产、销售二类医疗器械!所有人不许动,双手抱头,靠墙蹲下!”
车间里的欢呼声,戛然而止。
所有人都像是被施了定身法,愣在了原地。
刚刚还洋溢着狂喜和激动的脸庞,此刻只剩下错愕和茫然。
刘强抱着金属盒的手,就那么僵在了半空中,跑也不是,不跑也不是,那盒子里装着的,是希望,是奇迹,但在此刻,却成了最致命的罪证。
张涛的脸,“唰”的一下,变得惨白。
他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