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的沉默,如同一堵冰冷的石墙,矗立在审讯者与被审者之间。他闭目不言,神色平静得可怕,那嘴角若有若无的讥诮,仿佛在嘲笑着蒙恬的愤怒与子桁的审问技巧。这种平静,并非文牍那种崩溃后的死寂,而是源于内心某种坚定信念的、带有殉道者色彩的死志。
“信仰?”蒙恬咀嚼着这个从奚口中吐出的词,眉头拧成了疙瘩。他征战沙场半生,见过为钱财叛变的,为活命投降的,为私怨报复的,却极少遇到将“信仰”挂在嘴边,并为此甘愿赴死的细作。这让他感到一种陌生而棘手的危胁。
子桁挥手制止了准备上前用刑的甲士。他走到奚的面前,目光如解剖刀般细致地审视着对方的脸庞,不放过任何一丝细微的肌肉抽动。
“你的信仰,便是效忠‘影巢’?”子桁的声音不高,却带着穿透人心的力量,“一个藏头露尾,行构陷、下毒、窃密之事的组织,也配称之为信仰?不过是一群见不得光的魑魅魍魉,聚集在野心之下的遮羞布罢了。”
奚的眼皮微微颤动了一下,但依旧没有睁开,也没有回应。
子桁并不气馁,继续冷声道:“你信仰它,它可曾信仰于你?文牍妻舅一家被控,生死操于其手,此为掌控,非信仰。你在此受审,它可能救你分毫?它只会视你为随时可弃的棋子,甚至此刻,或许已在谋划将你灭口,如同对待王焕一般。这便是你所谓的‘各为其主’?你为主尽忠,主视你如草芥!”
这番话,如同冰冷的针,试图刺入奚那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奚的呼吸几不可察地急促了一瞬,嘴角那丝讥诮似乎淡去了些许。
蒙恬见状,趁势施压,声音如同雷霆:“奚!你身为秦吏,食秦禄,受国恩,却行此叛国背族之举!你对得起身上这身吏服吗?对得起将机密文书托付于你的信任吗?!你的信仰,就是让你做一个不忠不义之徒?!”
“忠?义?”奚终于睁开了眼睛,眸子里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幽潭,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嬴秦暴虐,吞并列国,役使万民如牛马!严刑峻法,刻薄寡恩,此乃天下之大不仁!我所效忠的,是拨乱反正之道,是重建秩序之伟业!区区秦吏之禄,何足挂齿?个人生死,又何足道哉!”
他的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震撼人心的力量,将他内心深处那扭曲而坚定的信念赤裸裸地展露出来。他并非为私利,而是为了一个颠覆现有秩序的宏大目标!
帐内众人,包括蒙恬和子桁,心中都掀起了惊涛骇浪。他们终于明白,面对的不仅仅是一个间谍组织,更是一个有着明确政治诉求、意图颠覆大秦帝国的叛逆集团!“影巢”之害,远超单纯的军事泄密或内部构陷!
“拨乱反正?重建秩序?”子桁捕捉到对方话语中的核心,立刻逼问,“如何拨乱?如何重建?‘影巢’的目的,究竟是复辟六国,还是另立新朝?你的上线是谁?总部在何处?!”
然而,提到具体组织信息,奚再次闭上了嘴巴,恢复了那令人窒息的沉默。他可以说出自己的理念,却绝不会出卖组织的具体机密。
蒙恬怒火中烧,却又感到一阵无力。对付这种被“信仰”武装起来的死士,寻常的威逼利诱、甚至严刑拷打,效果恐怕都极其有限。
就在这时,一直在一旁静静观察的魏缭,缓步上前。他没有看奚,而是对蒙恬和子桁道:“将军,大人,其志已扭曲,其心已中毒,寻常之法,难撼其心。或许,可从其‘信仰’的源头入手。”
他转向奚,语气平淡,却带着一种洞察世事的冷静:“你说嬴秦暴虐,欲重建秩序。然则,昔日列国纷争,民不聊生,难道便是仁政?长城戍边,虽役民力,却御外侮,保境安民,难道不是大义?统一度量,书同文,车同轨,使九州沟通,货殖流通,难道不是造福万世之功?尔等只见严刑之酷,不见乱世重典之需;只闻役民之苦,不闻大一统之利。尔等所谓‘秩序’,无非是重蹈覆辙,再引战火,置天下苍生于水火罢了!此等狭隘复仇之念,也配称为信仰?不过是被野心家利用的可怜虫而已!”
魏缭这番话,没有直接拷问,而是从理念层面进行驳斥,直指“影巢”可能存在的逻辑漏洞和其行为的破坏性。
奚的身体猛地一震,霍然抬头,死死盯住魏缭,眼中第一次出现了剧烈的情绪波动,那是信念被质疑、被挑战时的愤怒与一丝……不易察觉的动摇?他张了张嘴,似乎想激烈反驳,但最终,只是从牙缝里挤出几个字:“夏虫不可语冰!”
话虽如此,但他那瞬间的失态,已然落入了子桁眼中。
子桁心中了然,知道继续强攻难以奏效。他示意甲士将奚带下去,严加看管,但嘱咐不得用刑,需保证其活着。
奚被带离后,帐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麻烦了……”蒙恬长长吐出一口浊气,揉了揉眉心,“若‘影巢’皆是此等人物,其危害,恐比十万敌军尤甚!”
子桁面色凝重地点点头:“信仰之毒,深入骨髓,确实棘手。不过,魏先生方才一番话,似乎动其心神。或许,这是一个突破口。我们需要更了解这个‘影巢’,它的历史,它的核心教义,它的领袖……唯有知己知彼,方能找到应对之策。”
他顿了顿,看向蒙恬:“将军,奚这条线不能断。需派最精干、最可靠之人,一方面继续尝试攻心,另一方面,对其背景进行最彻底的调查,尤其是其加入军驿系统之前的社会关系、求学经历,寻找其被‘影巢’吸纳的轨迹。”
“本帅明白。”蒙恬沉声道,“此事,交由‘暗羽’去办。”
内鬼虽已揪出两个,但“影巢”的阴影却如同蔓延的毒雾,更加浓郁地笼罩在北疆乃至整个帝国的上空。与一个有着坚定“信仰”的隐秘组织作战,未来的斗争,必将更加复杂,更加残酷。信仰之毒,需要用更强大的意志和更智慧的手段,才能慢慢化解、清除。北疆的这场风暴,正悄然转变着性质,一场关乎帝国根基的暗战,已然揭开序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