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晚星那句带着委屈和疲惫的质问,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在江辰精密运转的思维宇宙中,激起了一圈他从未预设过的涟漪。他站在原地,看着她微微发红的眼眶和紧抿的嘴唇,那双总是能瞬间解析复杂数据流的眼睛,第一次出现了类似“宕机”的茫然。
“我们之间,现在只剩下‘正向发展’和‘核心参数’了吗?”
这句话在他脑海中反复回响,拆解成词语,分析语法结构,试图寻找最合理的应答模式。但所有的逻辑路径似乎都指向一个结论:他之前的回应,未能满足她的情感需求。这是一个他知识库中存在,却极少亲自处理过的“问题类型”。
他没有立刻回答。长时间的沉默在两人之间蔓延,比之前的任何一次都要沉重。林晚星看着他陷入沉思(或者说,是系统检索)的模样,心底那点微弱的希望也渐渐冷却。她扯了扯嘴角,露出一丝苦涩的笑,转身想离开。
“等等。”江辰终于开口,声音有些干涩。他上前一步,不是拥抱,而是轻轻握住了她的手腕。他的指尖带着一丝凉意,动作也有些僵硬,但这个简单的接触,却让林晚星停下了脚步。
“我……”他似乎在艰难地组织语言,试图突破那层习惯性的理性壁垒,“我理解你的意思。我的回应……过于功能化。”他停顿了一下,目光落在她手中的邀请函上,“巴黎的邀请,对你个人而言,意义重大。它证明了你作为独立艺术家的价值,不再依附于任何平台或……任何人。我为你感到骄傲,这种骄傲,无法用数据衡量。”
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直接地表达基于情感而非逻辑的判断。语句有些笨拙,却异常真诚。
林晚星抬起头,看着他。他镜片后的眼眸里,那层冰冷的数据屏障似乎裂开了一道缝隙,流露出些许无措和努力。
“我只是……有点害怕。”她低声说,不再掩饰自己的脆弱,“我们好像……走在两条不同的路上,越来越远。我怕有一天,我们会变得无话可说,就像……就像两颗背离的星星。”
“双星系统。”江辰忽然说。
林晚星愣了一下。
“在宇宙中,大部分恒星并非孤立存在,它们构成双星或多星系统,在引力作用下相互绕转。”江辰解释道,语气恢复了部分他惯有的冷静,但语速比平时慢,仿佛在小心翼翼地选择词汇,“它们可能拥有不同的质量、亮度、甚至处于不同的演化阶段。轨道有时会因外力扰动而变得不稳定,但系统的维系,依赖于彼此引力的持续作用,以及……轨道参数的适时调整。”
他看着她,眼神专注:“我们,或许也是一个双星系统。你的轨道正在快速扩张,亮度增强。而我的轨道,相对稳定,甚至可能因为‘潘多拉’的复杂性而显得有些……内敛。这种差异本身,并不必然导致系统的解体。关键在于,我们是否还能感知到彼此的引力,是否愿意为了维持系统的稳定,而调整自身的‘轨道参数’。”
这番用天体物理学进行的比喻,奇异地安抚了林晚星内心的焦躁。他没有否认问题的存在,而是将其纳入了可以理解和分析的框架。这很“江辰”,却也是他所能做出的、最接近浪漫的让步。
“怎么调整?”她问,声音柔和了一些。
“我需要学习。”江辰回答得十分坦率,“学习理解你轨道扩张所带来的新的引力和……离心力。学习在核心参数之外,增加对‘非理性波动’的容忍和回应机制。”他顿了顿,补充道,“这对我来说,是一个新的、复杂度极高的研究课题。”
林晚星几乎要被他这副一本正经宣布要“研究”如何经营感情的模样逗笑,心底的寒冰却真正开始消融。她反手握住他的手,指尖传来他温热的体温。
“也许……我们可以试着找一些共同的‘拉格朗日点’?”她借用了他可能熟悉的天文学概念,指的是两个大天体引力作用下,小物体能保持相对稳定的区域。
江辰眼中闪过一丝微光,那是他面对有趣难题时才会有的神色。“很好的提议。我们可以尝试规划。”
这次沟通,并未立刻解决所有问题,但却为两人之间那无形的隔阂打开了一扇对话的窗口。他们开始有意识地创造一些“非功能性”的共处时间。
有时,是江辰暂时放下代码,陪林晚星去看一场与工作毫无关系的老电影,尽管他会在结束后下意识地分析影片的叙事结构和物理漏洞,但至少他坐在了她身边。有时,是林晚星强行将江辰从实验室拉出来,在深夜无人的街道上散步,不允许他讨论任何与项目相关的话题,只是感受夜风和彼此的陪伴。
他们也开始尝试介入对方的世界。林晚星会去了解“潘多拉”项目的一些基础技术原理,虽然大多听不懂,但她努力去感受江辰在面对那些复杂问题时的专注与兴奋。江辰则开始阅读林晚星推荐的、关于艺术哲学和文化的书籍,虽然他会指出其中逻辑不严谨之处,但也开始尝试理解那些感性表达背后的思维脉络。
这个过程磕磕绊绊。江辰的“情感学习”显得生硬而缓慢,林晚星对技术的理解也停留在表面。但重要的是,他们都看到了对方的努力。那种“光年之外”的疏离感,虽然并未完全消失,但至少,他们重新感受到了彼此轨道间那根无形的引力丝线。
就在两人小心翼翼地重新校准彼此的关系时,外部世界的波澜并未停息。
“边缘的共振”巡展的柏林站筹备进入了关键阶段,而林晚星巴黎个展的初步方案也开始提上日程。与此同时,文景带来了一个不容乐观的消息。
“我们监测到,针对‘星火之窗’数据层的渗透尝试近期出现了新模式。”文景在加密通讯中语气凝重,“攻击者似乎调整了策略,不再试图强攻核心数据库,而是转向更隐蔽的、针对社区成员个人账户的‘社工库’攻击和钓鱼尝试。目标可能是获取社区代表的权限,或者散播谣言,从内部制造混乱。”
“是‘影’?”林晚星问。
“行为模式高度相似。但他似乎更加耐心,也更加分散,像是在同时下很多步闲棋。”文景道,“另外,我们注意到,欧洲几个老牌的、相对保守的艺术评论机构,近期出现了一些针对《边缘的共振》展览理念的批评声音,质疑其‘过于依赖技术噱头’、‘削弱艺术本体价值’。虽然可能是正常的学术争论,但时机和论调,值得警惕。”
新的挑战从两个方向袭来:一是来自数字阴影的、更加精细化的侵蚀;二是来自传统堡垒的、理念上的排斥。这不再是顾言之时代那种正面、粗暴的打压,而是更符合“后顾言之时代”特征的、弥漫性的、软性的围攻。
林晚星将情况告知了江辰。这一次,她没有只是被动地寻求保护。
“我们需要一套更智能的社区安全预警系统,不仅仅依赖人工审核和技术防火墙。”她对江辰说,“能否基于‘混沌引擎’的行为预测模块,开发一个针对社区异常动态(比如言论突变、异常登录、小团体形成)的早期识别算法?”
江辰看着她,眼中再次闪过那种面对有趣课题时的光芒。
“理论上可行。可以将社区交互数据视为一个复杂的动态系统,建立行为基线,监测偏离常态的‘奇异点’。这比防御外部攻击更具前瞻性。”他立刻进入了工作状态,“我会让算法团队评估可行性。”
双星系统在经历内部颤动后,面对外部新的扰动,开始尝试以更协同的方式调整轨道。他们依然是两颗不同的星星,拥有各自的亮度和运行轨迹,但此刻,他们更加清晰地意识到,维系这个系统的引力,需要双方共同的、持续的努力。
而遥远的深空中,那些试图干扰轨道的暗物质和碎片,依然在潜伏着,等待着下一次机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