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日“选定”了——之所以打引号,是因为这次日子的选定,少了以往那种依据星象、历法反复推敲的从容,多了几分太卜官在皇帝灼灼目光逼视下,硬着头皮指认一个“最近且无大凶”日期的仓促。仿佛不是在挑选一个黄道吉日,而是在躲避一个随时可能追上的厄运,能早一天离开,就绝不在咸阳多待一刻。
出发的这天清晨,天色灰蒙蒙的,像是蒙上了一层洗不掉的尘霾。冬末的寒风依旧凛冽,吹得咸阳宫广场上的旌旗猎猎作响,那声音不似往日的雄壮,反倒带着点撕裂般的呜咽感。
庞大的巡游队伍,如同一条被强行唤醒的、带着起床气的黑色巨蟒,在咸阳宫前的广场上缓缓蠕动、集结。旌旗仪仗,斧钺钩叉,车马辚辚,甲胄森森……从纯硬件配置上看,这次的规模甚至超过了前几次,充分体现了李斯丞相卓越的组织能力和帝国强大的动员力。该有的排场,一样不少,甚至更加豪华,仿佛要用这极致的物质堆砌,来对抗那无形的、萦绕在心头的不安。
然而,明眼人都能感觉到,这次出发的气氛,与前几次截然不同。
始皇帝前几次出巡,那是何等的意气风发!要么是带着一统六国的余威,去泰山封禅,告祭天地;要么是怀着开拓四夷的雄心,北击匈奴后巡视边境;要么是带着探寻仙踪的渴望,东临碣石以观沧海。每一次,队伍中都洋溢着一种胜利者的自豪、开拓者的激昂,甚至是求仙者的神秘期待。
可这一次呢?
队伍是庞大的,却是沉默的;装备是精良的,却是沉重的。没有出征前的誓师豪言,没有群臣的欢送颂唱,甚至连围观的咸阳百姓,都似乎比往日少了许多,且大多沉默着,用一种复杂难言的目光,注视着这支即将远行的队伍。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压抑,仿佛这不是一次彰显国威的巡狩,而是一场……规模宏大的集体迁徙,或者,更像是一场刻意营造盛大场面的……逃亡。
一切的源头,都来自于队伍最核心的那辆——皇帝的金根车,此次出行,嬴政特意指示换成了更为舒适、也更为封闭的韫辌车。
这辆超豪华房车,被装饰得金碧辉煌,由六匹纯色骏马牵引,威风凛凛。但不同以往的是,它的车窗紧闭,帷幔低垂,将内部空间遮挡得严严实实,密不透风。皇帝嬴政,自从登上这辆车驾后,就几乎没有再露过面。
不像以前,他有时会站在车辕上,接受沿途臣民的跪拜,展示帝王的威仪与(他自认为的)亲民。这一次,他把自己彻底关在了那个移动的、华丽的“盒子”里。这无疑向所有知情人传递了一个清晰的信号:皇帝陛下,心事重重,不愿见人,或者说……是在躲避着什么。
这紧闭的车窗,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了每一个随行人员的心上。
丞相李斯,骑在一匹高大的骏马上,位于车队的前列。他眉头紧锁,仿佛天生就带着一个解不开的疙瘩。一方面,他需要统筹整个巡游队伍的行程、安全和政务处理(沿途各地的奏报还是会源源不断地送来,他需要在移动中办公),这本身就是一项极其繁重的工作;另一方面,他更时刻分神关注着后方那辆沉默的韫辌车。
皇帝的沉默和封闭,让他深感忧虑。他了解嬴政,这位主子绝不是甘于寂寞、躲在壳里的人。如此反常,只能说明“陨石事件”和“祖龙之喻”对他的打击,远比表面上看起来要严重得多。这更像是一种心理上的自我封闭,一种对外界,尤其是对那所谓“天意”的消极防御。李斯担心的,不光是皇帝的心理健康,更是他的身体健康。长年累月的勤政(或者说,折腾)早已掏空了始皇帝的根基,如今再加上这巨大的精神压力,李斯真怕这位帝国的支柱,会在某个时刻轰然倒塌。
“唉……”李斯在心中无声地叹了口气,只能希望这次“游徙”真能如卦象所言,带来“吉”兆,至少,让皇帝的心情能开朗一些。否则,这漫长的旅途,对于所有人来说,都将是一场煎熬。
与李斯的忧心忡忡相比,中车府令赵高,则显得异常“忙碌”和……如鱼得水。
他骑着马,前后穿梭,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权威,安排着行程细节,检查着车马状况,调度着护卫班次。由于皇帝深居简出,很多需要请示的事情,自然而然地就汇聚到了他这个贴身近臣这里。他手中紧握着的,不仅仅是调度车马的令旗,更是随行携带的、代表皇帝权威的符节和玺印!
这意味着,在某种程度上,他成了皇帝与外界沟通的“过滤器”,甚至可以说是这座移动行宫的“临时大总管”。这种权力的无形扩大,让赵高内心兴奋不已,但他那张白净的脸上,却始终保持着谦卑、谨慎和高效的表情。他深知,越是这种时候,越要表现得忠心耿耿,滴水不漏。
他偶尔会策马靠近皇帝的韫辌车,低声请示几句,里面通常会传来皇帝简短而疲惫的回应:“可”、“依议”、“尔自决之”。这种信任(或者说,是皇帝的心灰意懒),让赵高的权力触角延伸得更远。他开始有意识地安排自己的亲信宦官,负责皇帝车驾周围的警戒和侍奉,进一步将皇帝与外界隔离开来。
“老师!老师!”一个略显轻快的声音打断了赵高的思绪。是胡亥,他骑着一匹漂亮的白色小马,从队伍后面赶了上来,脸上还带着初次远行的新奇与兴奋。
“公子,”赵高勒住马,脸上露出温和的笑容,“何事?”
“父皇一直在车里吗?外面风景挺好的,他怎么不出来看看?”胡亥好奇地望向那辆紧闭的韫辌车。他起初以为这趟旅行会是游山玩水,跟着父皇吃香喝辣,接受万民朝拜,威风八面。
赵高微微敛去笑容,低声道:“公子,陛下心系天下,正在车内思索治国安邦之策呢。我等臣子,当体恤圣心,不可打扰。”
“哦……”胡亥似懂非懂地点点头,但脸上的兴奋劲儿明显消退了一些。他也不是傻子,队伍里这种沉闷压抑的气氛,他很快就感受到了。护卫们面无表情,官员们行色匆匆,连沿途经过的乡邑,那些跪在路边的百姓,脸上也多是麻木和恐惧,而非他想象中的热烈与崇拜。
这跟他预想的“公费旅游”好像不太一样啊?怎么感觉……有点憋得慌?
看着胡亥有些悻悻然地回到自己的位置,赵高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光芒。带上胡亥,是他计划中的重要一环。这个年轻人,是他手中一枚重要的棋子,也是他未来权力的重要寄托。他需要在这趟旅程中,进一步巩固与胡亥的关系,并且……等待和创造时机。
庞大的队伍,就在这种诡异而沉重的氛围中,缓缓驶出了咸阳城,一路向南,经由武关,进入了秦岭的崇山峻岭之中。
道路开始变得崎岖蜿蜒。韫辌车虽然减震性能不错,但在这样的山路上,依旧难免颠簸。车厢内,嬴政靠坐在柔软的锦垫上,车厢壁镶嵌的夜明珠散发着柔和的光,照亮了他阴沉的脸庞。
他手中,依旧握着那块沉江玉璧。冰凉的触感,似乎能让他燥热不安的心绪稍微冷静一些。车厢隔绝了大部分外面的喧嚣,但也放大了他内心的声音。
“离开咸阳了……”他喃喃自语,“‘游徙吉’……朕已‘游’出,下一步,便是‘徙’民……上天会看到朕的诚意吧?那诅咒……应该应验不了了吧?”
他试图用卦象来安慰自己,但另一个声音却在心底冷笑:离开咸阳又如何?普天之下,莫非王土!那诅咒若真是天意,难道还会因为你换了个地方就失效吗?‘今年祖龙死’……今年……时间在一分一秒地流逝啊!
这种矛盾的思绪,如同两只无形的手,在他的脑海里撕扯。他时而 hopeful,觉得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时而又陷入深深的恐惧和怀疑之中。
车厢外,是巍峨的秦岭,古木参天,云雾缭绕。在一些人迹罕至的险峻之处,偶尔能看到一些遗存的、带有楚地风格的古怪山神祭祀图腾,在云雾中若隐若现。每当这种时候,嬴政的心跳就会不由自主地加快,他会死死攥紧手中的玉璧,仿佛那是什么护身符一般。
他甚至会神经质地想:那个在华阴道上拦路的“山鬼”,会不会就出自这样的深山老林?它会不会正躲在某个山洞里,嘲笑着自己这徒劳的奔波?
“陛下,该进药了。”一名被赵高精心挑选过的、沉默寡言的老宦官,端着一碗精心熬制的汤药,小心翼翼地走进车厢。这是随行御医开的安神补气的方子。
嬴政烦躁地挥挥手:“拿走!朕没病!” 他厌恶一切提醒他身体可能出问题的东西。
宦官不敢多言,默默退下。
旅程在继续。队伍沿着丹水河谷南下,两岸风光其实颇为壮丽,但对于心事重重的嬴政和大部分知情的随行人员来说,再美的风景也蒙上了一层灰暗的色调。
李斯在处理政务的间隙,会特意留意御医那边传来的消息。得知皇帝拒绝服药,他的眉头锁得更紧了。
赵高则更加细致地掌控着行程节奏和内外信息流通。他发现,皇帝似乎对南方,对曾经的楚地,表现出一种异乎寻常的关注,甚至……是某种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是因为那块沉江玉璧源自长江?还是因为楚地向来巫风盛行,让他联想到了那个“山鬼”?
队伍越过秦岭,进入汉水流域,气候变得湿润了一些,但气氛依旧凝重。目的地是遥远的东南地区,据说皇帝想要再次去看一看大海,或许,内心深处,他依旧没有完全放弃对海外仙山的渺茫希望?
然而,所有人都能感觉到,皇帝的精神和身体状况,似乎并没有因为这次“避祸之旅”而好转。那紧闭的车窗,那日益减少的露面,那偶尔从车内传出的、被刻意压抑的咳嗽声……都像不祥的预兆,笼罩在这支蜿蜒在南方山水间的庞大队伍上空。
这场以“吉”为名的巡游,从一开始,就踏上了一段充满未知与隐忧的旅程。而那辆华贵的韫辌车内,始皇帝嬴政,正独自面对着他内心越来越大的恐惧和越来越逼近的……黄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