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梦泽边那场来势汹汹的病痛,像一场南方的骤雨,虽然没有立刻夺走嬴政的生命,却彻底浇灭了他身体里最后那点强撑着的火苗。接下来的路程,对于这位曾经不可一世的帝王来说,更像是一场漫长而痛苦的凌迟。
队伍离开了湿气深重的云梦泽区域,继续向南,渡过波涛滚滚的长江。江风浩荡,吹动着銮舆紧闭的帷幔,也吹不散车内那日益浓郁的死亡气息。嬴政大部分时间都处于一种昏昏沉沉的状态,剧烈的咳嗽和偶尔的咯血消耗着他仅存的精力。御医们的汤药几乎成了每日的例行公事,效果却微乎其微,更多像是一种心理安慰——主要是安慰李斯、赵高等随行重臣,以及他们自己那颗悬在嗓子眼的心。
然而,当庞大的巡游队伍终于抵达吴地,远远望见那座在传说中与大禹紧密相连的会稽山时,銮舆之内,那个奄奄一息的躯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猛地触动了。
大禹!
那个胼手胝足,治理洪水,划定九州,开创夏朝,被儒家和天下人共同尊崇的圣王!他嬴政,自认功业超越三皇五帝,统一天下,建立不世之功,难道在生命的最后时刻,连效仿先圣、登山祭祀的力气都没有了吗?
不!他绝不能像个普通的病夫一样,悄无声息地死在这冰冷的车舆里!他是始皇帝!他的威仪,他的功业,必须再次昭告天下,必须刻在山上,流传万世!这不仅仅是一次祭祀,这更像是一场仪式,一场他用残存的意志,向病魔、向命运、向那该死的“今年祖龙死”预言发起的最后一次冲锋!他要向所有人,也向自己证明:看,朕还活着!朕还能站在高处!朕的帝国,依旧如这山石般坚固!
这个念头,如同回光返照般,给了他一种奇异的力量。
“停车。” 銮舆内,传来嬴政沙哑而虚弱,却异常清晰的声音。
一直在车外随行的赵高立刻凑近:“陛下有何吩咐?”
“传朕旨意,”嬴政喘息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肺叶深处挤出来,“朕要……亲登会稽山……祭祀大禹!”
此言一出,不仅赵高惊呆了,连闻讯赶来的李斯也面露骇然!
“陛下!”李斯抢步上前,也顾不得许多礼仪,隔着车帘急声道,“陛下龙体欠安,会稽山山势陡峻,岂可轻涉?祭祀之事,可由臣等代劳,或于山下设坛,陛下于车中观望即可,万望陛下以社稷为重,保重龙体啊!”
李斯这话说得情真意切,一半是出于对帝国稳定的考虑,皇帝要是在爬山途中嘎嘣一下没了,那乐子可就大了;另一半,也确实有那么一丝丝对这位老搭档身体状况的真实担忧。
赵高也连忙附和:“丞相所言极是!陛下,登山劳顿,恐于圣体不利,不如……”
“闭嘴!”车帘猛地被一只枯瘦的手掀开一条缝,露出嬴政那双因为病痛和执念而显得异常灼人的眼睛,“朕意已决!咳咳……朕要亲自上去!李斯,立刻准备祭文、刻石事宜!赵高,安排仪仗、护卫!朕……朕要让大禹,也让这天下看看!咳咳咳……”
又是一阵剧烈的咳嗽,让他后面的话没能说完,但那眼神中的固执与疯狂,却让李斯和赵高明白,再劝下去,恐怕最先倒霉的就是自己。
得,这位爷是铁了心要作……呃,是要进行这最后的努力了。
于是,整个巡游队伍再次高速运转起来,只不过这次的目标,是支撑皇帝完成一次极其勉强的“行为艺术”。
登山那日,天气倒是不错,阳光驱散了些许江南的湿气。会稽山下,旌旗招展,护卫森严。当地的官员们早已吓得屁滚尿流,跪伏在道路两旁,头都不敢抬。
最关键的一步来了——皇帝如何上山?
指望嬴政自己爬?那还不如指望徐福突然带着仙药从海里冒出来。最终方案是:由一群精心挑选的、膀大腰圆又绝对忠诚的郎官,轮流抬着一顶特制的、装饰着皇室徽记的轻便步辇(可以理解为豪华加强版滑竿),将皇帝抬上去!
当嬴政被贴身宦官搀扶着,颤巍巍地从韫辌车里出来,坐上那步辇时,所有有幸(或者说是不幸)目睹这一幕的核心成员,心中都倒抽了一口凉气。
这才多久没公开露面?皇帝竟然已经消瘦、憔悴到了如此地步!他穿着一身特意换上的、象征帝王身份的玄色冕服,但那宽大的袍服穿在他身上,空荡荡的,仿佛挂在一副骨架子上。他的脸色是一种死灰般的蜡黄,眼窝深陷,唯有那双眼睛,还死死撑着,闪烁着一种近乎燃烧生命般的不正常的光泽。
李斯看得心头一沉,这哪里是祭祀,这分明是……他不敢想下去。
赵高则目光闪烁,心中飞快地计算着各种可能性。
胡亥也被允许跟随,他看着父皇那副模样,吓得小脸煞白,下意识地往赵高身后缩了缩。
“起驾——上山——” 赵高尖细的嗓音响起,打破了凝重的气氛。
郎官们稳稳地抬起步辇,沿着开辟好的山路,一步步向山顶走去。队伍移动得很慢,一方面是山路难行,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是得时刻关注着步辇上那位爷的状态。
嬴政紧闭着双眼,努力调整着呼吸,对抗着因为颠簸而不断上涌的咳嗽感和眩晕感。他能感觉到阳光照在脸上的微弱暖意,能听到风吹过山林的声音,能闻到泥土和草木的气息。这一切,都提醒着他还在活着,还在行使着皇帝的权力。他死死攥着步辇的扶手,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仿佛要将自己最后的生命力,都灌注到这次登山行动中。
沿途的风景?他无心欣赏。他全部的意志,都用在“撑住”这两个字上。
终于,队伍抵达了会稽山顶。这里已经提前布置好了祭坛,牺牲、礼器一应俱全。
祭祀仪式在一种极其肃穆,甚至可以说是悲壮的气氛中开始。礼官高唱仪程,乐工奏响雅乐(虽然在山顶上听起来有点单薄和诡异)。
当需要皇帝亲自上前献酒、诵读祭文(当然是由礼官代读,嬴政只需要站着做做样子)的关键环节时,所有人都把心提到了嗓子眼。
两名贴身宦官一左一右,几乎是半架半扶地将嬴政从步辇上搀扶下来,一步步挪到祭坛前。他的双腿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额头上渗出了细密的冷汗,但他咬紧牙关,挺直了那早已佝偻的脊背,努力维持着帝王的威仪。
李斯站在不远处,看着皇帝那在宽大冕服下更显瘦削、仿佛随时会被山风吹倒的背影,再看看祭坛上那些象征着江山永固的礼器,以及旁边已经打磨好、准备刻字的巨大石碑,心中涌起一股巨大的荒谬感和悲凉。碑文是他亲手所写,依旧是那些歌功颂德、宣扬秦德、强调律法、贬斥六国昏乱的陈词滥调,充满了帝国鼎盛时期的自信与傲慢。
“皇帝休烈,平一宇内,德惠修长……圣德广密,六合之中,被泽无疆……” 礼官朗声诵读祭文的声音,在山风中飘荡。
而这声音的背景,却是始皇帝嬴政那摇摇欲坠、全靠意志和旁人搀扶才能站稳的身影。那华丽的辞藻,那宏大的叙事,与他此刻虚弱不堪的肉体凡胎,形成了世界上最残酷、最讽刺的对比。这哪里是昭告万世?这分明是一曲帝国和他个人的……挽歌前奏。
仪式终于,有惊无险地(或者说,是奇迹般地)完成了。
当嬴政被重新搀回步辇,宣布下山时,几乎所有知情者都暗自松了口气,感觉像是打完了一场艰苦的战役。
然而,嬴政自己,在坐回步辇的那一刻,仿佛全身的力气都被抽空了,整个人瘫软下去,脸色比上山前更加难看,剧烈的咳嗽再也无法抑制,在空旷的山顶显得格外刺耳。
“快!快送陛下下山!”李斯急令。
下山的速度比上山快了许多。回到山下的行营,御医们又是一阵鸡飞狗跳的诊治。
这次强行登山祭祀,像是一次竭泽而渔的透支,彻底耗尽了嬴政最后的一点元气。此后数日,他都处于昏睡和半昏睡状态,病情明显加重了。
但诡异的是,当他偶尔清醒时,眼中那种不甘和执念,却并未消失。会稽山的祭祀,似乎并没有给他带来预想中的“战胜命运”的满足感,反而可能更加清晰地让他意识到了自己时日无多。
于是,在浑浑噩噩中,他又下达了新的指令:转向,北上,沿着海岸线走!
这个命令,再次让李斯等人摸不着头脑,却又隐隐猜到了几分。
沿海北上?那是当年他派遣徐福等人入海求仙的方向!难道到了这个时候,他内心深处,还对那虚无缥缈的海外仙山、长生不老药,抱有一丝幻想?指望着能在生命最后的旅程中,奇迹般地遇到归来的仙船,或者找到新的希望?
亦或者,这仅仅是一个垂死之人,在无意识中,向着记忆中最后一点“生”的方向,做出的本能挣扎?
无论如何,队伍的方向改变了。庞大的巡游队伍,如同一个失去方向的巨人,开始沿着漫长的海岸线,缓缓向北移动。
车轮滚滚,碾压着陌生的土地。海风带着咸腥的气息吹来,有时能听到远处海浪拍岸的轰鸣。
嬴政的銮舆,依旧紧闭。只是现在,除了药石味,似乎还多了一种更深沉的、属于绝望的沉寂。
希望,如同海平线上那若有若无的船影,愈发渺茫。而生命的终点,却在步步紧逼。
这支承载着帝国最后光辉与帝王最终幻梦的队伍,正沿着海岸线,驶向那个命中注定的地点——沙丘。而一场将彻底改变帝国命运的阴谋,也已经在暗处,悄然张开了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