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的夜色,浓稠得如同化不开的墨汁,不仅吞噬了光线,似乎也将一切声音都吸了进去,只留下一种令人心慌的死寂。在这片死寂之下,暗流却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汹涌奔腾。
赵高在自己的房间里,如同一个即将踏上赌桌、押上全部身家的赌徒,进行着最后的心理建设和细节推演。他的目光锐利而冰冷,手指无意识地在桌面上敲击着,脑海中反复模拟着接下来要与胡亥进行的这场关键对话。他知道,胡亥不是嬴政,没有那份雄才大略和钢铁意志;他更像是一块未经充分锻造的金属,质地较软,容易塑造,但也容易在重压下变形甚至断裂。必须把握好火候,既要引燃他内心的欲望,又不能把他直接吓崩溃。
时机差不多了。赵高整理了一下衣袍,确保自己脸上那副“忧心忡忡而又忠诚可靠”的面具戴得稳稳的,然后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房间,如同一个幽灵,融入了行宫的阴影之中,向着胡亥下榻的宫室摸去。
胡亥住的地方,距离皇帝寝宫有一段距离,算是行宫中相对“安全”和僻静的角落。但此刻,这种“安全”反而加剧了胡亥的不安。他就像一个被遗忘在暴风雨前夕角落里的孩子,能感觉到天地间的异常,却不知风暴究竟会从何方袭来,只能无助地等待着。
他正坐立不安地在房间里踱步,脑子里乱糟糟的。父皇那副濒死的模样不断在他眼前闪现,行宫里压抑诡异的气氛让他喘不过气,李斯老师凝重的脸色,赵高老师那看似镇定却更显深不可测的表情……这一切都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恐惧和迷茫。他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那个如同山岳般支撑着整个帝国、也支撑着他所有优渥生活的父皇,可能真的要倒下了。那之后呢?自己会怎么样?他不敢深想。
就在这时,门外传来了极轻微的、有规律的叩门声,三长两短,是他与赵高约定的暗号。
胡亥如同受惊的兔子般猛地一跳,随即又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急忙扑到门边,压低声音:“是老师吗?”
“公子,是奴才。”门外传来赵高那特有的、带着一丝阴柔却又让人莫名心安的声音。
胡亥连忙打开门,将赵高迅速拉了进来,又紧张地探头出去左右张望了一下,才飞快地关上门,插上门闩。做完这一切,他背靠着门板,大口喘着气,脸上全是惊慌:“老师!您可来了!外面……外面怎么样了?父皇他……?”
赵高没有立刻回答,而是先用一种充满怜惜和担忧的目光,上下打量着胡亥,仿佛一位慈祥的长辈在关心受惊的子侄。这目光让胡亥慌乱的心稍微安定了一点点。
“公子,”赵高的声音带着沉重的叹息,“您要稳住啊。”
“我……我如何稳得住?”胡亥带着哭腔,“父皇病重,行宫内外气氛如此诡异,我感觉……感觉天都要塌了!老师,我该怎么办?”
赵高心中冷笑,面上却愈发“沉痛”,他示意胡亥坐下,自己也搬了个锦墩,坐到胡亥对面,距离近得足以感受到彼此的呼吸。这是一种营造亲密和信任感的姿态。
“公子,”赵高压低了声音,仿佛在分享一个天大的秘密,又像是在倾诉无尽的忧虑,“奴才此来,正是要为公子,剖陈利害,寻一条生路啊!”
“生路?”胡亥茫然地看着他。
赵高盯着胡亥的眼睛,不再绕圈子,直接抛出了那个足以石破天惊的问题,语气平淡,却字字如锤:
“公子,臣请试言。倘若……陛下不幸龙驭上宾(这是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提及皇帝死亡),而届时,并无诏书封赏诸位皇子为王,唯独赐给长子扶苏一封诏书。敢问公子,届时,长子扶苏一旦抵达咸阳,便会立刻被拥立为皇帝。而您,作为陛下的少子,届时……将会拥有多少封地呢?”
他刻意停顿了一下,让这句话的冲击力在胡亥脑海中充分发酵,然后才缓缓地,带着一种近乎残忍的“关切”,问出了那句核心的话:
“上崩,无诏封王诸子而独赐长子书。长子至,即立为皇帝,而子无尺寸之地,为之奈何?”
(皇上去世,没有诏书封诸皇子为王而只赐给长子一封诏书。长子一到,就被立为皇帝,而您却没有一寸封地,对此您打算怎么办呢?)
“轰隆!”
这话如同一声惊雷,直接在胡亥的脑海里炸响!他之前所有的恐惧,都还停留在对父皇病重的担忧和对未来不确定性的迷茫上,从未如此具体、如此赤裸地思考过权力交接后自己的切身利益!
没有封地?!寸土皆无?!
他可是始皇帝的儿子!自幼在锦绣堆中长大,享尽荣华富贵,在他的认知里,这一切都是天经地义、与生俱来的。他从未想过,有朝一日,自己可能会变得一无所有!就像一只被圈养惯了的金丝雀,突然被告知笼门即将关闭,并且外面的森林不再属于它。
巨大的落差感和恐惧感,瞬间攫住了他!
“不……不可能!”胡亥猛地站起来,脸色煞白,声音尖利,“父皇……父皇怎么会……我是他的儿子啊!兄长他……他也不会如此待我!” 他试图用亲情和兄长的仁厚来说服自己,但底气明显不足。皇家无情,这点基本的认知他还是有的。
赵高看着他那副惊慌失措的样子,心中更有把握了。他需要做的,就是彻底打破胡亥这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公子啊公子,”赵高痛心疾首地摇着头,“您真是太仁厚了!您可知,如今掌控天下的,非是温情脉脉的孝悌之道,而是冷酷无情的权力法则!扶苏公子若即位,自有他信任的班底,蒙恬、蒙毅兄弟,还有那些推崇儒术的博士……他们会如何对待您这位先帝的爱子,先帝在时或许无妨,可新君登基,您的存在本身,或许就是一种‘不便’啊!”
他刻意将“不便”两个字咬得很重,引导胡亥往最坏的方向想。
胡亥听得浑身发冷,嘴唇哆嗦着:“可……可这是篡逆!是不忠!不孝!不义!我……我不能做这等事!” 他受的教育和基本的道德观念,还在做最后的抵抗。
“哈哈哈……”赵高忽然发出几声低沉的、带着嘲讽意味的笑声,这笑声在寂静的夜里显得格外刺耳,“公子,您熟读史书,岂不闻:商汤伐夏桀,周武王伐商纣,世人皆称之为圣王,可他们行的,不也是臣弑君之事?孔子作《春秋》,记载卫国之君杀其父,却并未直言其不孝。为何?因拘泥于小节而忘却安邦定国、顺应时势之大道,非智者所为也!”
他巧妙地偷换概念,将历史上朝代更替中的暴力革命与眼前的宫廷政变混为一谈,用圣人的事迹来为自己卑劣的行径涂脂抹粉。
胡亥被他这番歪理说得一愣一愣的,脑子更加混乱了。
赵高趁热打铁,身体前倾,目光灼灼地盯着胡亥,语气变得极具煽动性和压迫感:
“公子!如今决断之时已到!顾小而忘大,后必有害;狐疑犹豫,后必有悔。断而敢行,鬼神避之,后有成功!”
(顾忌小事而忘了大事,日后必生祸害;关键时刻犹豫不决,将来一定要后悔。果断大胆地干,连鬼神都要回避,将来一定会成功!)
这番话,如同魔鬼的契约,清晰地摆在了胡亥面前。一边是遵循“忠孝仁义”(可能结局是失去一切,甚至性命堪忧),另一边是铤而走险(可能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和富贵)。
恐惧,对失去现有生活的恐惧;野心,对那至高无上权力本能的、被点燃的渴望;再加上赵高这番连哄带吓、扭曲道义的蛊惑……几种情绪在胡亥心中激烈地交战。
他的脸色变幻不定,时而恐惧,时而挣扎,时而露出一丝对权力的贪婪。
赵高不再说话,只是静静地等待着,像一个耐心的猎人,看着猎物在陷阱边缘挣扎。
时间一分一秒地过去。房间里只剩下胡亥粗重的呼吸声。
最终,对权力的渴望和对未来的恐惧,压倒了他那本就并不坚固的道德防线。他抬起头,看向赵高,眼中虽然还有残存的惶恐,但更多的是一种下定决心后的、带着一丝疯狂的决绝。
他并没有明确说“好,我们干吧”,但那闪烁的眼神,那不再反驳的态度,那微微颔首的动作,已经清晰地传达了他的默许。
赵高心中一块大石落地,脸上露出了满意的、如同毒蛇般冰冷的笑容。
“公子圣明!”赵高躬身一礼,“此事关乎重大,非独你我二人之力可成。尚需一人……”
他意味深长地停了下来。
胡亥下意识地问道:“谁?”
赵高缓缓吐出两个字:“丞相,李斯。”
胡亥恍然。是的,没有丞相李斯的支持和配合,他们很难瞒天过海,顺利推行计划。
“老师……李丞相他……会同意吗?”胡亥又有些担心起来。
赵高成竹在胸地笑了笑,那笑容里充满了算计:“公子放心,李斯那边,自有奴才去分说。他……会做出‘正确’的选择的。”
说服胡亥,只是第一步,也是最容易的一步。接下来,要去啃李斯那块硬骨头了。那将是一场更加艰难、更需要技巧和力量的较量。
但此刻,欲望之火已经在胡亥心中点燃。虽然火焰还不够旺盛,还带着犹豫和恐惧的青烟,但种子已经播下,只待合适的土壤和肥料,便能熊熊燃烧起来。
赵高悄无声息地离开了胡亥的房间,如同他来时一样,融入了沙丘行宫深沉的夜色之中。他的下一个目标,是帝国丞相,李斯。
而胡亥,独自留在房间里,心跳依旧如同擂鼓。他走到窗边,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感觉自己的人生,从这一刻起,已经走上了一条无法回头的险路。恐惧与一丝隐秘的兴奋交织在一起,让他浑身微微颤抖。
帝国的命运,在沙丘这个夜晚,因为一个年轻皇子的默许,向着更加黑暗的深渊,滑落了至关重要的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