沙丘行宫那间弥漫着浓郁药味和死亡气息的核心寝宫内,时间仿佛凝固了。跳动的烛火,将榻上那具形销骨立、仅靠参汤和意志勉强维系着最后一丝生机的躯体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摇曳不定,如同风中残烛,随时可能熄灭。
那名沉默的老宦官,如同一个没有生命的影子,跪坐在榻边,浑浊的老眼一眨不眨地盯着皇帝那微弱到几乎察觉不到的胸口起伏。他的任务,就是在这最后的时刻,充当一个活体的“生命监测仪”。
而在不远处的密室里,另一场关乎帝国命运的“生命”正在被强行“催生”——赵高、李斯、胡亥三人,刚刚完成了那两封足以颠倒乾坤的矫诏。墨迹未干,玺印犹鲜,阴谋的毒花已然在黑暗中绽放。
就在赵高小心翼翼地将那封赐死扶苏、蒙恬的伪诏交给一名绝对心腹宦官,叮嘱其立刻出发,六百里加急发往上郡,并目送其身影消失在门外夜色中的那一刻——
“呃……”
寝宫内,榻上的嬴政,喉咙里发出了一声极其轻微、如同叹息般的、却又仿佛耗尽了他全部生命力的气音。这声音是如此微弱,若非在死寂的环境中,几乎无法察觉。
一直如同石雕般的老宦官,浑浊的眼睛猛地睁大了一些!他清晰地看到,皇帝那原本还有一丝微弱起伏的胸口,在发出那声叹息后,彻底地、永远地……归于平静了!
老宦官的身体剧烈地颤抖了一下,他几乎是手脚并用地爬上前,伸出枯瘦如柴、布满老年斑的手指,颤抖着,小心翼翼地探到嬴政的鼻下。
没有!没有任何气息!
他又慌忙地将耳朵贴到皇帝那依旧残留着一丝余温的胸口。
寂静!死一般的寂静!那颗曾经承载着吞并八荒、囊括宇内雄心,也曾被长生梦想和死亡恐惧反复折磨的心脏,停止了跳动。
老宦官像是被抽干了所有力气,瘫软在地,呆了片刻,随即,他用一种压抑到极致的、带着哭腔的沙哑声音,向着门外嘶喊道:
“陛……陛下……龙驭上宾了!”
这声音不大,却如同在绝对寂静的深井中投入了一块巨石,瞬间激起了滔天的暗涌!
早已候在门外,如同热锅上蚂蚁般的首席御医,连滚带爬地冲了进来,几乎是扑到榻前,手忙脚乱地进行最后的、形式上的确认。当他的手指同样感受不到任何脉搏和呼吸时,他的脸色瞬间变得比嬴政的尸体还要惨白,整个人如同被抽掉了骨头,软软地跪倒在地,朝着御榻的方向,重重地叩下头去,身体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
几乎就在老宦官发出嘶喊的同时,一直安排在寝宫外、如同猎犬般警觉的赵高的另一名心腹宦官,如同鬼魅般转身,以最快的速度,向着密室方向狂奔。
“砰!” 密室的门被猛地推开,那名宦官脸色煞白,气喘吁吁,对着里面或坐或立、心思各异的三人,用尽全身力气,却又不敢高声地禀报:
“府令!丞相!公子!里面……里面……陛下……驾崩了!”
尽管早有心理准备,但这最终确认的消息传来,依旧如同寒冬腊月里一盆冰水,兜头浇下,让密室内的三人瞬间僵住!
胡亥的反应最为直接,他“啊”地低呼一声,脸色瞬间惨白如纸,身体不受控制地向后踉跄了一步,差点摔倒。他眼中瞬间涌上了泪水,但那泪水里,恐惧的成分远远多过悲伤。他像是突然失去了所有主心骨,下意识地、求救般地望向赵高,嘴唇哆嗦着,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父皇……那个如同神只般存在、让他敬畏、让他依赖、也让他感到无比压抑的父皇,真的……没了?
李斯则是浑身猛地一颤,手中的茶杯“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得粉碎。他仿佛一瞬间被抽走了所有精气神,高大的身躯佝偻了下去,脸上血色尽褪,只剩下无尽的茫然和一种大势已去的虚脱感。他辅佐了半生的皇帝,那个与他一起缔造了前所未有的大一统帝国的伙伴(或许更准确地说是君主),就这样,在远离都城的沙丘,悄无声息地走了?而自己,刚刚却参与了一场针对他身后事的、最卑劣的背叛……巨大的荒谬感和负罪感,几乎将他吞噬。
唯有赵高!
在听到消息的瞬间,他的瞳孔也是猛地收缩,呼吸一滞,但仅仅是一刹那!下一秒,一种极度亢奋、混合着巨大压力和孤注一掷决绝的光芒,取代了所有的情绪,在他眼中熊熊燃烧起来!
机会!不,是危机与机遇并存的最终时刻,到了!
他猛地看向李斯,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瞬间交汇!那眼神复杂无比,有对皇帝驾崩这一事实的确认,有对彼此处境的认知,更有对接下来必须立刻执行的阴谋步骤的无声共识!不需要任何言语,他们都明白,从这一刻起,沙丘之谋,从“预备”阶段,正式进入了“执行”阶段!他们再也没有回头路了!
“走!”赵高低喝一声,声音嘶哑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量。他一把拉起几乎瘫软的胡亥,又用眼神强行“拽”起了失魂落魄的李斯,三人快步冲出密室,向着皇帝寝宫方向而去。
当他们踏入寝宫的那一刻,一股更加浓重的、混合着药味、熏香以及某种难以言喻的、生命逝去后独有的冰冷死寂的气息,扑面而来。
御榻上,嬴政静静地躺在那里,双目紧闭,面容枯槁,所有的痛苦、不甘、愤怒、恐惧,似乎都随着那最后一口气的呼出而消散,只剩下一种彻底的、永恒的平静。这种平静,与他生前那如同烈火般燃烧的意志和权力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那名老宦官和首席御医,如同两尊失去灵魂的泥塑,跪在榻前,瑟瑟发抖,连头都不敢抬。
胡亥看到父皇的遗容,终于压抑不住,发出了低低的、被恐惧填满的抽泣声,他不敢靠近,只是躲在赵高身后,浑身发抖。
李斯看着榻上那具熟悉的、如今却冰冷僵硬的躯体,眼圈瞬间红了,他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想履行一个臣子最后的礼节,但最终,所有的话语都堵在了喉咙里,化作一声无声的叹息和更深的愧疚。他默默地低下头,不敢再看。
赵高则是迅速扫视了一眼现场,确认了皇帝确已驾崩无疑。他的目光如同冰冷的刀锋,扫过跪在地上的老宦官和御医,最终再次与李斯对视。
不能再等了!必须立刻控制局面!
赵高深吸一口气,脸上瞬间切换成了极度悲恸、却又强忍悲伤、以大局为重的“忠臣”表情,他用一种沉痛而坚决的语气,对李斯说道(更像是宣布决定):“丞相!陛下……陛下已然龙驭上宾!此乃帝国巨恸!然,国不可一日无主,况我等身处外郡,危机四伏!为防消息走漏,奸人作乱,危及社稷,必须立刻封锁消息!”
李斯木然地点了点头,他此刻大脑一片空白,只能被动地跟着赵高的节奏走。
得到李斯(至少是表面上的)同意,赵高立刻展现出了他雷厉风行、心狠手辣的一面。他转向闻讯赶来的、绝对忠于他自己的几名侍卫头领,以及那名心腹宦官,下达了一系列冰冷而残酷的命令,声音不高,却字字带着血腥味:
“即刻起,皇帝寝宫全面封锁!许进不许出!”
“将此间所有侍从、御医,”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落在跪在地上的老宦官和首席御医身上,两人顿时抖如筛糠,“全部软禁于偏室,严加看管!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接近,更不得与外界有任何接触!违令者——族诛!”
“族诛”两个字,如同两块寒冰,砸在每个人的心上!老宦官和御医几乎要晕厥过去,却被如狼似虎的侍卫粗暴地拖了起来,押往旁边的偏室。他们知道,自己看到了不该看的,知道了不该知道的,能否活命,全在赵高一念之间。
胡亥被这突如其来的严厉命令和“族诛”的恐怖吓得停止了抽泣,惊恐地看着赵高,仿佛第一次真正认识自己的老师。
李斯也是心中一寒,但他知道,这是必然之举。消息一旦泄露,他们所有人都将死无葬身之地。
迅速控制住寝宫内的知情人员后,赵高又对侍卫头领下令:“行宫内外,即刻起进入最高戒严状态!所有出入口加派双倍岗哨,没有丞相与我共同签发的符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所有往来人员,严加盘查!有敢私下议论、传播流言者,立斩不赦!”
一道道命令被迅速传达下去,整个沙丘行宫,如同一架突然被上紧了全部发条的杀戮机器,在夜色中无声地运转起来,散发出令人窒息的恐怖气息。
寝宫内,转眼间就只剩下赵高、李斯、胡亥三人,以及榻上那具已经开始慢慢失去温度的始皇遗体。
胡亥完全慌了神,六神无主,只会紧紧抓着赵高的衣袖,仿佛那是他唯一的救命稻草。“老师……现在……现在我们该怎么办?”
李斯也望向赵高,虽然他位高权重,但在此刻这种非常状态下,掌控着符玺和宫廷护卫的赵高,显然成了实际上的主导者。他面色凝重如铁,他知道自己已无退路,只能硬着头皮,跟着赵高在这条漆黑的路上走下去,至于前方是悬崖还是深渊,他已无力思考。
赵高看着惊慌失措的胡亥和面色灰败的李斯,又看了一眼龙驭上宾的秦始皇,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野心、恐惧和极致冷静的复杂光芒。
他沉声道:“当务之急,是秘不发丧!稳住行宫,瞒住天下!然后……我们需要一场戏,一场足以骗过所有人的大戏,直到……我们安全返回咸阳!”
沙丘宫,陷入了一片被强行制造出来的、比死亡本身更令人恐惧的死寂之中。而一场精心策划的、弥天大谎般的骗局,即将在这死寂之上,拉开帷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