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包车在鹏城夜幕下的街道上疾驰,窗外的霓虹灯划出一道道模糊的光带。车厢内气氛压抑得如同凝固的沥青。林卫东背靠冰冷的车门,右手看似随意地垂在身侧,实则已悄然握住了后腰别着的、用报纸包裹的螺丝刀——这是他日常修车工具,此刻成了唯一的防身武器。
他的左手,紧紧攥着那张打着红叉的照片,指节因用力而发白。赵工一家的笑脸与那刺目的红叉形成狰狞对比,怒火与寒意交织在他胸中灼烧。对方这一手,又准又狠,直接击中了他的软肋。
“停车。”林卫东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冰冷得不带一丝情绪,“或者,告诉我你是谁。否则,下一站就是公安局。”
开车的鸭舌帽年轻人通过后视镜瞥了他一眼,没有减速,反而嘴角勾起一抹古怪的笑意:“林老板,别激动。我们要是想害你,刚才就不会救你。”
“救我?”林卫东冷笑,“把我从一群打手眼前带走,然后给我看这个?这叫救?”他晃了晃手中的照片。
“这是‘见面礼’,也是‘提醒’。”年轻人语气平淡,“提醒你,有些浑水,不是你能趟的。有些人,不是你能查的。”
“谁派你来的?马世杰?还是‘陈皮王’?”林卫东逼问,试图套话。
年轻人却摇了摇头:“他们?还不配。派我来的人,只是想让你明白一个道理:在鹏城,想安安稳稳做生意发财,我们欢迎。但要是手伸得太长,管了不该管的事……”他顿了顿,意味深长地说,“滨河市的赵工程师,可是个好人呐,家庭美满,可惜了。”
赤裸裸的威胁!对方承认了照片的意图,并且姿态极高,显然凌驾于马世杰和“陈皮王”之上!这印证了林卫东的猜测,是“掌柜”系统核心层面的警告!
林卫东心念电转。硬拼不明智,对方敢如此嚣张,必有依仗。他必须虚与委蛇,先确保赵工一家的安全,再图后计。
他深吸一口气,强行压下怒火,语气放缓了些:“我只是个做小生意的,不想惹麻烦。赵工对我有恩,他的安全,我必须确认。”
年轻人似乎对他的“服软”很满意,车速稍稍放慢:“放心,目前只是‘提醒’。只要你识趣,赵工程师一家自然会平安无事。毕竟,我们也是讲‘规矩’的。”
“规矩?什么规矩?”
“很简单。”年轻人道,“忘掉你在茶楼听到的,看好你的快餐店,别再打听任何你不该知道的事情。鹏城机会多的是,赚你的钱就好。”
这时,面包车拐进了一条僻静的小路,停了下来。年轻人指了指窗外:“从这里下去,穿过那个巷子,就是你的店后街。记住我说的话。下次,就不会是‘提醒’这么简单了。”
林卫东深深看了年轻人一眼,将他的相貌特征记在心里,然后拉开车门,下了车。面包车立刻发动,迅速消失在夜色中。
他站在原地,环顾四周,确认没有埋伏,才快步穿过小巷,回到了“向前快餐”的后门。店内已经打烊,阿强还在等他,一脸焦急。
“老板,你没事吧?刚才那车……”阿强看到林卫东脸色不好,连忙问道。
“没事。”林卫东摆摆手,打断了他,“阿强,你明天一早,去找个可靠的、懂点技术的兄弟,想办法往滨河市赵明川工程师家打个长途电话,不要用店里的电话,去邮局打。就问个好,确认一下他们是否安全,什么都别提。要快!”
阿强虽然不明所以,但看林卫东神色凝重,立刻点头:“明白!我马上去办!”
这一夜,林卫东几乎无眠。对方的警告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他不能退缩,赵工的安全必须保障,任务也必须继续,但方式必须改变。硬碰硬是下策,他需要更聪明的方法。
第二天中午,阿强带回消息:电话打通了,接电话的是赵工本人,听起来一切正常,还问起林卫东在南方的情况。林卫东稍稍松了口气,这说明对方目前还停留在威胁阶段,并未真正动手。但这更证明了对方的可怕——他们拥有实时掌控目标动态的能力。
同时,阿强也打听到了更多关于“陈皮王”的消息。这家伙真名叫陈皮,是潮汕人,早年偷渡到港,混过社团,后来趁着开放跑回鹏城,靠着狠辣和关系网,垄断了沙头角一带不少灰色生意,手下养着一批打手。他和马世杰勾结已久,专门利用特区政策走私紧俏商品,从电子表、录音机到后来的服装、电器,现在似乎盯上了技术含量更高的芯片。
明面上,林卫东遵照“警告”,不再主动打听马世杰和芯片的事情,一心扑在快餐店的经营上。他进一步优化流程,推出“工作日套餐”、“夜宵专送”等服务,生意更加红火,甚至吸引了一些附近写字楼的白领。“向前快餐”俨然成了沙头角一个小有名气的品牌。
但暗地里,他的行动更加隐秘。他不再亲自去危险场所,而是通过阿强发展的几个机灵又可靠的本地小伙,组成一个松散但有效的信息网络,专门收集沙头角一带三教九流的消息,特别是关于码头、仓库、新成立皮包公司的异常动向。报酬优厚,且单线联系,最大程度保证安全。
另一方面,他必须与“信鸽”取得联系,汇报威胁事件,并寻求指示和支援。他按照紧急程序,在约定的时间地点留下了暗号。
两天后,他收到了回音。还是在那个公园电话亭,接电话的却是一个陌生的、经过变声处理的声音,并非之前的联络人。
“园丁’已知悉情况。赵工处已有安排,勿忧。”对方言简意赅,“你的处理方式正确,保持静默,巩固据点。马世杰线暂缓,有新目标。注意‘鑫隆贸易’,表面做农产品出口,实则可疑。设法接近其财务或核心人员,获取资金往来证据。方法自定,安全为上。”
指令再次变更!从马世杰转向了“鑫隆贸易”!这说明“信鸽”也在根据形势调整策略,并且可能已经掌握了一些“鑫隆贸易”与“掌柜”资金链有关的线索。获取财务证据,这比单纯观察要困难得多,但也更具价值。
“鑫隆贸易”的办公楼就在罗湖区一栋新建的写字楼里,看起来颇为正规。林卫东没有贸然行动,他先让手下的小伙子们去打探这家公司的基本情况。
反馈回来的信息是:鑫隆贸易老板叫吴鑫隆,本地人,四十多岁,以前是国营外贸公司的科长,下海后凭借人脉做起农产品出口,生意做得不小,是区里的明星企业家。公司管理似乎很规范,外人很难接触到核心财务。
正当林卫东思考如何切入时,一个“巧合”送上门来。
这天,阿强兴奋地跑来告诉他:“老板,好事!区里要搞个‘个体经营者先进经验交流会’,邀请了一批做得好的个体户参加,咱们店也收到通知了!听说副区长都会出席!”
林卫东心中一动,接过那张盖着红戳的通知。交流会地点就在区政府礼堂,时间在下周三。他仔细浏览与会名单,果然,在“企业代表”一栏里,看到了“鑫隆贸易有限公司 吴鑫隆”的名字!
真是踏破铁鞋无觅处!这是一个绝佳的、不引人怀疑的接近机会!
林卫东立刻重视起来。他精心准备了发言稿,内容围绕“诚信经营”、“质量为本”、“服务大众”等正面主题,既符合主流价值观,又能展示“向前快餐”的成功经验,力求给区领导留下好印象。
交流会当天,林卫东穿着一身得体的新中山装(特意定做的),提前到场。礼堂里坐满了各路个体户老板,吵吵嚷嚷,充满草根活力。吴鑫隆坐在前排,穿着西装,梳着大背头,正和旁边几个干部模样的人谈笑风生,显得游刃有余。
会议开始,领导讲话,然后是个体户代表发言。林卫东的发言被安排在中间位置。他上台后,不卑不亢,语言朴实,用具体的数据和事例(如解决多少就业、如何保证食品卫生等)赢得了阵阵掌声。他注意到,吴鑫隆也抬头看了他几眼,似乎对这个年轻的快餐店老板有了一丝兴趣。
茶歇时间,林卫东主动端着一杯茶,走到吴鑫隆附近,假装不经意地与旁边一位相熟的杂货店老板聊天,话题引向了经营的不易和资金周转的压力。
果然,吴鑫隆听到后,转过头,笑着插话道:“小林老板年轻有为啊!快餐店搞得这么红火,还有资金压力?”
林卫东心中暗喜,面上却露出恰到好处的苦笑:“吴总过奖了。小本生意,看着热闹,其实利润薄,想扩大规模,比如开个分店,资金就卡脖子了。比不上您做大贸易的,资金雄厚。”
吴鑫隆脸上露出一丝不易察觉的得意,摆摆手:“贸易也不好做啊,周期长,垫资压力大。不过嘛,只要路子对,机会还是有的。”他像是随口一问,“小林老板没想过找银行贷点款?”
林卫东叹了口气:“去了,手续麻烦,额度也低。我们这种个体户,难啊。”
这时,会议继续的铃声响起。吴鑫隆拍了拍林卫东的肩膀,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年轻人,思路可以活一点嘛。有机会再聊。”便转身回到了座位。
第一次接触,成功!林卫东给对方留下了一个“经营成功但受困于资金、渴望发展”的进取青年形象。这为他下一步的“求助”或“合作”埋下了伏笔。
交流会过后几天,林卫东按兵不动,继续经营快餐店,仿佛那次谈话只是萍水相逢。但他暗中加大了对“鑫隆贸易”外围信息的收集。
周五晚上,快餐店打烊后,林卫东正在清算当日账目,吧台的电话突然响了起来。这个时候来的电话,很少见。
他拿起听筒:“喂,哪位?”
电话那头传来一个略带沙哑的男声:“是向前快餐的林老板吗?”
“我是。您是哪位?”
“我姓吴,吴鑫隆。前几天交流会我们见过。”
林卫东心中一震,鱼上钩了!他立刻用热情又不失分寸的语气回应:“哎呀,是吴总!您好您好!那天真是受益匪浅,还没来得及感谢您指点呢!”
吴鑫隆在电话里笑了笑:“指点谈不上。小林老板,我这边有个小忙,不知道你方不方便?”
“吴总您太客气了,有什么事尽管说,只要我能办到。”
“是这样,我明天晚上有个私人饭局,请几位北边来的朋友。他们口味比较重,想吃点地道的家乡菜。大饭店的菜式太精致,反而不对胃口。我听说你店里的红烧肉和辣子鸡做得不错,能不能麻烦你,明天晚上做几份,我让司机过去取?价钱好说。”
订餐?而且是私人饭局?这看似寻常的请求,背后是否另有深意?是进一步的试探,还是一个接近其核心圈子的机会?
林卫东几乎没有犹豫,立刻答应:“没问题!吴总信得过我,是我的荣幸!您把时间和具体要求告诉我,我一定准备好,保证让您的客人满意!”
放下电话,林卫东眼神锐利。吴鑫隆的私人饭局,请的是“北边来的朋友”?会不会与“掌柜”的资金流动有关?这绝对不是一个简单的送餐任务!
他立刻把阿强叫来,仔细交代了明天的菜品要求,务必做到精益求精。同时,他心中开始盘算,如何利用这次送餐的机会,获取更多信息。他需要一件不起眼,但能关键时刻发挥作用的“道具”。
他的目光,落在了柜台角落里,那个一直无法打开的、从红星厂带出来的神秘金属盒上。盒子表面的齿轮符号,在灯光下泛着幽暗的光泽。
林卫东拿起那个冰冷的金属盒,反复摩挲着。直觉告诉他,这个盒子或许能在关键时刻起到意想不到的作用。但如何安全地带进去?又如何使用?
他沉思片刻,走到后厨,找出一罐用来涂抹锅具防锈的、无色无味的特种润滑脂。他用小刮刀小心翼翼地挑出一点油脂,轻轻地、均匀地涂抹在金属盒的底部和边缘缝隙处。这样做的目的,是让盒子在必要时,可以悄无声息地滑入某个角落,或者,如果被意外触碰,不会发出声响。
然后,他将金属盒用干净的软布包好,放进明天准备用来盛装红烧肉的、一个带盖的厚实陶瓷钵盂的底部,上面再垫上隔热用的干净荷叶,最后才将烧好的红烧肉盛进去盖好。从外面看,天衣无缝。
这无疑是一步险棋。一旦被发现,后果不堪设想。但他有种强烈的预感,吴鑫隆的这场饭局,将是揭开“鑫隆贸易”真面目的关键节点。
第二天傍晚,吴鑫隆的奔驰车准时停在了店门口。林卫东亲自将精心准备的菜肴,连同那个藏有秘密的陶瓷钵,交给了司机。
看着奔驰车远去的尾灯,林卫东的心悬了起来。金属盒能否发挥作用?吴鑫隆的饭局上,究竟隐藏着怎样的秘密?他这次主动的、危险的试探,将会带来怎样的结果?
夜色中的鹏城,灯火璀璨,却仿佛隐藏着无数噬人的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