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子静静地停在杜家略显空寂的院子里,起初几天,那辆车就那样停着,杜安泰甚至很少去看它。
直到一个清晨,天色微蒙,他习惯性地早起,站在院中,目光不由自主地落在了那辆车上。
露水在光滑的车身上凝结成细密的水珠,在初升的朝阳下闪烁着微光。
他鬼使神差地走过去,用袖子轻轻擦拭了一下挡风玻璃。
“嘀”的一声轻响,车门解锁。他坐进驾驶座,熟悉又陌生的气息扑面而来。他深吸一口气,拧动钥匙,发动机发出一声低沉平稳的启动声。
挂挡,松手刹,轻踩油门,车子稳健地滑出了院子。
车轮滚过熟悉的村路,窗外的景物以另一种速度向后移动。
风从微开的车窗缝隙里灌进来,带着田野清晨特有的清新。他发现自己不需要刻意去回忆什么,手脚似乎还保留着多年的驾驶记忆。
自此以后,没事他就会开车四处转转。
人一旦“动”起来,精气神似乎也跟着慢慢回升。
虽然眼底的悲伤依旧刻骨,但脸上偶尔也能见到一点浅淡的笑意,话也比以前多了。
村里人看在眼里,也都暗暗为他高兴。这变化,自然也落到了那些热心肠的媒人眼里。
于是,试探性的说媒,又开始悄然出现。
这一次,杜安泰虽然依旧没有立刻答应,但至少没有像上次那样直接将人轰出去,只是沉默地听着,末了说一句“再说吧,暂时没这个心思”,便不再多言。
但这态度的微妙转变,已经足够让消息在村子里不胫而走。
这天,秀玲买了些点心,回了趟娘家。
一进院门,就感觉气氛不对。老父亲马书记正坐在堂屋的藤椅上,手里拿着烟吧嗒吧嗒地抽着,脸色阴沉得能拧出水来。
母亲马老太正在灶间忙活,看见闺女来了,像是见到了救星,赶紧把她拉到一边,压低声音说:
“你可来了!快劝劝你爹吧,这几天正生气呢,饭都吃不下。”
秀玲心里一紧:“咋了?谁又惹我爹生气了?”
马老太叹了口气,朝堂屋努努嘴:“还能为啥?听说你那个大姐夫,杜安泰,又找了一个?在镇上跟个女的并肩走,被咱们村去赶集的人撞见了!你说说,这叫什么事!秀芝才走了多久?满打满算还不到一年!他就这么等不及了?你爹这心里,替秀芝委屈,也为她感觉不值!觉得他杜安泰太薄情!”
秀玲一听,原来是这事。
她心里明白,这多半是媒人牵线,让两人见个面,到了村里人嘴里,就成了“并肩走”的亲密景象了。但父亲正在气头上,这话不能直说。
她定了定神,走到堂屋,挨着父亲坐下,轻声说:“爹,我听说您生气了?为大姐夫的事?”
老马书记重重哼了一声:“别提他!我没他这个亲戚!秀芝尸骨未寒,他就急着找下家,良心让狗吃了!以后他走他的阳关道,我们过我们的独木桥,这亲戚,断了!”
“爹!您这说的是什么气话!”秀玲赶紧劝道,“断亲戚这话可不能随便说。大姐夫逢年过节,哪次少了来看您二老?你的两个外孙,不也经常来看您?哪能说断就断?”
她接过母亲递过来的茶水,放在父亲手边,耐心地分析起来:
“爹,您先消消气,听我跟您说道说道。第一,大姐走了,我们谁都难受,最难受的就是大姐夫。您没看见他前阵子那样子,人都快不成形了。如今他能慢慢走出来,哪怕是别人介绍,愿意去相看相看,这说明他是在试着往前活,这是好事啊!难道您真希望他一辈子活在阴影里,孤苦伶仃到老?那大姐在天上看着,就能安心了?”
老马书记闷着头,不说话,但抽烟的频率慢了下来。
秀玲继续说:“第二,大姐夫对咱家怎么样,您心里最清楚。以前我们家困难的时候,大姐和大姐夫是怎么帮衬的?那是实心实意,掏心掏肺啊!这份情,咱们不能忘。现在他有事了,咱们不能一直想他的坏,也得想想他的好吧!”
“第三,”秀玲放柔了声音,“我知道您疼大姐,替大姐委屈。可咱也得替活着的人想想。大姐夫还不到六十,后半辈子长着呢,家里没个知冷知热的人,那日子叫日子吗?找个合适的老伴,互相照应,总比他一个人硬扛着强。只要那女的是个正经过日子的人,对大姐夫好,这不也是咱们希望看到的吗?”
马老太听后叹了口气:“是啊,老头子,秀玲说得在理。秀芝是好孩子,可她已经走了。咱们不能拦着安泰不让他过日子啊。他要是真能找到个合心意的,晚年有个依靠,秀芝知道了,说不定也放心些。”
秀玲见父亲脸色稍霁,又加了一把火:“再说了,爹,这事儿八字还没一撇呢,就是相看相看,成不成的还两说。您这就生气要断亲戚,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显得咱们马家人不讲情理。大姐夫知道了,心里该多难受?他敬重您,一直把您当亲爹一样看待。”
一番话,有情有理,有对过去的感恩,也有对现实的考量。
老马书记沉默地抽着烟,脸上的怒容渐渐被一种伤感和无奈的神情取代。
他长长地叹了口气,声音沙哑:“唉……理是这么个理……我就是……就是想起秀芝,心里头堵得慌……”
秀玲握住父亲粗糙的手,柔声道:“爹,我们都想大姐。可日子还得朝前过。大姐夫好了,咱们也才能放心不是?往后他要是真成了,逢年过节,不还是照样来看您?多了个人孝顺您,不好吗?”
老马书记又是半晌没说话,最后,挥了挥手,语气缓和了许多:“行了行了,我说不过你。你们看着办吧……我老了,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他……唉,算了,不提了。”
虽然父亲没有明确表示支持,但那股非要“断亲戚”的决绝怒气,总算是被秀玲苦口婆心地劝了下去。
秀玲知道,父亲心里那道坎,也需要时间才能慢慢迈过去。
从娘家出来,秀玲看着远处蔚蓝的天空,心里也感慨万千。
生活就是这样,总是在不断的告别和新的开始中蜿蜒前行。逝者已矣,而生者的悲欢离合,依然要继续。
她只希望,大姐夫杜安泰,这个重情重义又命运多舛的男人,能在未来的日子里,找到属于他的一份踏实和温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