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秦西省。
省委大院深处的一号楼,书房灯火通明。
巨大的落地窗外,是省会西京市璀璨的万家灯火,如同散落人间的星河。
室内却异常简洁,除了占据一整面墙的、标注着密密麻麻符号的秦西省及周边区域地形图,便只有一张宽大的办公桌和几把硬木椅子。
省委书记袁泽并未坐在办公桌后。
他背对着门口,负手而立,如同山岳般沉稳的身形凝望着墙上地图的核心区域——那条被他用粗重红笔反复勾勒、贯穿巍峨“秦岳山脉”的虚线:“秦汉战略通道”。
灯光在他宽阔的肩背上投下深刻的阴影。桌上,一份关于汉东省近期动态的加密简报静静地躺在那里,最上面一页,正是关于安欣动向的简要汇报。
秘书悄无声息地推门进来,脚步轻得像猫。
他走到袁泽侧后方约三步远的地方,停下,屏息凝神。
书房里只有墙上那座老式挂钟钟摆匀速摆动的“嘀嗒”声,敲打着寂静。
袁泽没有回头,仿佛全部心神都沉浸在那条象征未来、也象征无数艰难险阻的红色虚线上。
他抬起右手,食指的指关节在地图上一个代表险峻垭口的位置,不轻不重地叩了三下。
声音在寂静中格外清晰。
笃。笃。笃。
小赵的目光瞬间聚焦在那被叩击的位置,瞳孔微微一缩。
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询问或确认,只是极其轻微地点了一下头,仿佛只是呼吸间一次自然的起伏。
随即,他用一种平稳到没有任何情绪起伏、却又确保每个字都能清晰送达的音调,低声说了三个字:
“棋活了。”
说完这三个字,小赵如同进来时一样,悄无声息地后退一步,转身,离开了书房,轻轻带上了门。
整个过程,袁泽始终保持着凝望地图的姿势,纹丝未动。
直到门锁传来轻微的“咔哒”声,袁泽那雕塑般刚硬的侧脸线条,才发生了一丝极其细微的变化。
嘴角几不可察地向上牵动了一下,并非笑容,更像是一种冰冷的金属在重压下微微弯曲的弧度。
他那双深邃如寒潭的眼眸深处,掠过一丝极其锐利、足以穿透千山万水的光芒,仿佛瞬间洞悉了汉东那盘错综复杂的棋局上,一颗关键棋子落下的位置和它激起的涟漪。
他没有欣慰,没有激动,只有一种近乎冷酷的审视。
很好。第一步,踏出去了。而且,踏得很稳。
他没有看桌上那份关于汉东的简报,目光依旧锁定在地图上那条红色虚线。
汉东的风暴,是儿子袁天必须独自穿越的雷区,是他迈向更高处必须经历的淬火。他能做的,就是在这秦岳山脉的屏障之后,稳住自己的根基,同时,让对手清晰地感知到,那屏障之后沉默而坚实的存在。
他不需要出手,他的存在本身,就是棋盘上最重的砝码。
袁泽缓缓转过身,走到办公桌前。他没有坐下,只是伸出食指,在那份加密简报“安欣”的名字上,轻轻点了一下。
指尖传来的触感,冰凉而坚实。
京州市,城西。
一处闹中取静的别墅区深处,一栋外表并不张扬的三层小楼。这里是龙培真正的“行宫”,一个连他明面上的妻子都极少踏足的隐秘所在。
厚重的窗帘隔绝了外界所有的光线和窥探。室内光线幽暗,只亮着几盏壁灯,将昂贵的红木家具和博古架上那些价值不菲的古玩投射出巨大而扭曲的影子。
空气里弥漫着一种奇异的、令人心神不宁的甜腻香气。
那是顶级沉香被精心炙烤后散发出的味道,丝丝缕缕,缠绕不绝。
龙培穿着宽松的丝绸家居服,深陷在宽大的紫檀木太师椅里,脸色在幽暗的光线下显得异常阴沉灰败,仿佛一夜之间老了十岁。
他面前那张同样价值不菲的黄花梨茶台上,一套精美的紫砂茶具散乱地摆放着,一只小巧的品茗杯滚落在台面边缘,杯壁上还残留着琥珀色的茶汤痕迹。
“废物!一群废物!”龙培猛地抓起手边那只温润如玉的紫砂壶,狠狠掼在地上!“砰”的一声脆响,价值连城的壶瞬间粉身碎骨,滚烫的茶水和碎片四溅,有几滴甚至溅到了他昂贵的丝绸裤脚上。
他浑然不觉,胸膛剧烈起伏着,眼中布满了骇人的血丝。“连个人都看不住!安欣那个王八蛋,是怎么把东西递到陈立春面前的?!啊?!”
他刚刚接到一个极其隐秘渠道传来的消息,安欣不仅突破了他在省委层面精心布置的舆论封锁,更是直接向陈立春和冯欧克做了专题汇报!
汇报的内容,用脚趾头想也知道是什么!更让他心惊肉跳的是,消息来源隐晦地提到,安欣似乎出示了关于那个女人的“特殊状况”。
特殊状况?还能有什么特殊状况?!那个贱人肚子里的孽种!
巨大的恐惧如同冰冷的毒蛇,缠绕住他的心脏,越收越紧。
他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正从四面八方向他笼罩下来,网线冰冷而坚韧,带着死亡的气息。
对手的力量和决心,远超他最初的预估!他原以为只是安欣这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家伙在硬顶,最多加上那个死了爹的姜安正。
但现在看来,这背后分明有一只更庞大、更冷酷的手在推动!袁天……那个乳臭未干的小子?不,不可能!他背后……龙培不敢再想下去,那念头让他骨髓都发冷。
“培哥,消消气,气坏了身子不值得。”一个柔媚入骨的声音响起,带着刻意的安抚。一个穿着真丝睡袍、身段妖娆的年轻女人从幽暗的角落沙发里起身,扭动着腰肢走了过来。
她是龙培最得宠的情妇之一,苏媚。她小心翼翼地避开地上的碎片,跪坐在龙培脚边的厚地毯上,伸出涂着鲜红蔻丹的纤纤玉手,轻轻抚上龙培紧绷的小腿,试图用她惯用的温柔手段平息他的怒火。
“天塌不下来。您在汉东这么多年,什么大风大浪没见过?陈书记那边,总归要给您几分薄面……”
“你懂个屁!”龙培粗暴地甩开她的手,力道之大,让苏媚惊呼一声,跌坐在地。
他此刻心烦意乱,往日最受用的温柔乡也变成了令人窒息的枷锁。
薄面?陈立春那个老狐狸,最擅长的就是权衡利弊!
安欣递上去的东西,尤其是关于那个孽种的,简直就是捅破天的炸药!
陈立春还会给他龙培“薄面”?他现在只担心陈立春会不会为了自保,第一个把他推出去!
“滚!都给我滚出去!”龙培像一头受伤的困兽,朝着门口和角落阴影里侍立的两个心腹保镖咆哮。
保镖面无表情,躬身迅速退了出去,关好了门。
苏媚委屈地咬着唇,泫然欲泣,但看到龙培那要吃人般的眼神,终究不敢再说什么,也慌忙爬起来,裹紧睡袍,快步离开了这间令人窒息的书房。
沉重的房门隔绝了内外。
书房里只剩下龙培粗重的喘息声和沉香那令人窒息的甜腻。他颓然瘫回太师椅,双手用力地揉搓着突突直跳的太阳穴,试图理清混乱的思绪。
下一步该怎么办?动用所有关系,不惜一切代价压下去?还是……壮士断腕?
这个念头让他浑身一颤,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
不!绝不!龙乾是他唯一的儿子!是他龙家未来的希望!
绝望和暴戾交织的情绪在他胸中翻腾。他猛地拉开茶台下的一个暗格,里面赫然放着一部没有任何标识的卫星电话。
他颤抖着手拿起电话,眼中闪烁着孤注一掷的疯狂光芒。必须……必须做点什么!哪怕……
就在他手指即将按下拨号键的瞬间,书房顶角,一个极其隐蔽、伪装成空调出风口装饰格栅的角落,一个针尖大小的红色光点,极其微弱地、不易察觉地闪烁了一下,随即又迅速熄灭,彻底隐没在幽暗的光线里。
它像一只冰冷的、来自深渊的眼睛,无声地记录着这里发生的一切。
他的咆哮,他的恐惧,他的绝望,以及他此刻正试图拨出的、通向某个禁忌之地的号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