利州行辕的烛火熬到第三更时,李昭才放下手中的密报。
羊皮纸边角被烛泪烫出焦痕,上面赵廷隐已抵剑门关几个字在跳跃的火光里忽明忽暗。
他捏了捏发酸的眉心,窗外传来更夫敲梆子的声响——戌时三刻,比往日晚了半柱香。
主公,徐司马他们到了。亲兵掀开帐帘,冷风裹着松脂味灌进来。
李昭抬头,就见徐温、高行周、王令谋三人鱼贯而入。
徐温腰间的玉牌撞在甲片上,发出细碎的响;高行周靴底沾着泥,在青石板上印出几个深褐色脚印;王令谋捧着一摞书简,最上面那卷标题是《前蜀舆地考》。
赵将军脱险了。李昭将密报推到案前,指节叩了叩成都北门营寨被焚那行字,高将军的轻骑干得漂亮。
高行周咧嘴笑,手在腰间刀柄上蹭了蹭:末将就爱烧这种中看不中用的营寨,王承休那阉竖昨晚怕是尿了裤子。
但这只是第一步。李昭抽出王令谋手中的书简,翻到前蜀星官志那页,张格能爬到宰相位置,靠的是两条腿——一条是王承休的禁军,一条是文人的清誉。
咱们烧了他一条腿,得再砍另一条。
徐温眯起眼,指腹摩挲着案上的青铜星盘:主公是说...天象?
正是。李昭指尖划过星盘上的位置,前世我研究前蜀灭亡,发现荧惑入井的流言起于乾德五年,比正史记载早了三年。他抬眼时眸中映着烛火,现在把这流言提前,就能让张格的清誉先烂在士大夫堆里。
王令谋抚须沉吟:只是散布谣言易,取信于人难。
得有个可信的传声筒。
帐外突然传来马蹄声,李延嗣掀帘而入,道袍下摆还滴着岷江的水:属下愿当这个传声筒。他抹了把脸上的水,露出腰间半湿的桃木剑,成都的老人们还记得通天道人的徒弟,我扮作游方道士玄真子,正好。
李昭盯着他发梢滴落的水痕,忽然伸手扯过案上的狐裘扔过去:先烤干衣服。见李延嗣要推辞,他语气一沉,你要是染了风寒,怎么在张格的宴会上讲荧惑入井
众人皆笑。
李延嗣裹紧狐裘,火盆的热气烘得他耳尖发红:属下已备好了说辞——就说在青城山见紫霞绕井宿三日,主蜀地有血光。
不够。李昭摇了摇头,从袖中摸出半块碎玉,加上这个。玉面刻着前蜀观星院的篆文,边缘有磨损的痕迹,这是张格当年为讨好王建,从观星院偷的星图残片。
你在宴会上不小心露出来,那些老学士自然要追问来历。
徐温击掌:妙!
张格偷星图的事,成都文人私下议论过,只是没证据。
有这半块玉,谣言就成了。
子时二刻,成都西市的醉仙楼里,李延嗣捏着酒盏的手微微发颤。
他盯着对面穿绯色官服的中年男子——那是前蜀户部侍郎崔远,此刻正眯眼盯着他腰间的桃木剑:玄真子道长,听说你在青城山见了紫霞?
崔大人。李延嗣放下酒盏,指节叩了叩桌面,不是紫霞,是赤气。他扫过满座宾客,见几个老学士已经直起腰,井宿属秦分野,对应蜀地。
赤气绕井,乃荧惑入井之兆。
荧惑?崔远的酒盏落地,那不是灾星?
正是。李延嗣站起身,道袍在烛火下泛起金斑,汉时荧惑入井,王莽篡汉;隋时荧惑入井,炀帝被弑。他指向窗外的夜空,昨夜属下夜观星象,荧惑已入井宿东垣,不出三月——他顿了顿,目光扫过面如土色的崔远,王气将尽。
宴厅里响起瓷器碎裂的声音。
不知是谁碰翻了酒壶,琥珀色的酒液在青砖上蜿蜒,像极了血迹。
三日后,张格在政事堂摔了第三只茶盏。
青瓷碎片扎进他手背,血珠顺着指缝滴在严查谣言的公文上。
查!
给我往死里查!他抓起案上的密报,西市醉仙楼,户部崔远的私宴,十几个五品以上官员在场!
王承休的禁军是摆设吗?
相爷。王承休缩着脖子,喉结动了动,属下已封了西市,杀了三个传谣的酸秀才。
可...可那些禁军弟兄们也在议论。他从袖中摸出张纸条,这是今早从左军卫大营搜的,上面写着荧惑入井,天子当死
张格抢过纸条,指甲几乎戳穿纸背。
他突然想起昨夜在御花园听见的对话——两个小太监蹲在假山下,一个说:听说观星院的老学士算出,今年冬天井宿要冒赤气。另一个压低声音:赤气就是血光,当年先皇死的时候,观星院也说过类似的话...
封城!他猛地站起身,案上的公文纷纷落地,从今日起,成都九门只许进不许出。
所有夜间行路者,格杀勿论!
王承休刚退下,门外就传来细碎的脚步声。
赵廷隐的旧部周行逢闪进来,腰间的鱼符在阴影里泛着冷光:相爷,末将查到...赵廷隐的亲兵最近总在城南酒肆聚会。
张格的瞳孔骤然收缩:抓!连酒肆老板一起砍了!
周行逢应了一声,转身时袖口扫过案角,半块碎玉地掉在地上。
张格盯着那玉面的篆文,突然想起二十年前——他跪在王建病榻前,从观星院库房偷出星图时,那老院正抓着他的手腕喊:这是镇国之宝,你会遭天谴的!
成都的夜越来越冷。
李延嗣蹲在护城河边,听着远处传来的喊杀声——王承休的禁军又在搜捕可疑人员了。
他摸了摸怀里的朱砂,借着月光爬上城墙。
青砖缝里的青苔滑溜溜的,他指尖沾了朱砂,在城砖上一笔一划地写:荧惑入井,王气将尽。
写完最后一个字,他听见巡城兵的脚步声近了。
李延嗣翻身跳进护城河,冰冷的河水灌进领口,他却笑了——月光下,城墙上的朱砂字像一道血色的符咒,正随着晨雾慢慢显形。
次日清晨,成都百姓围在城墙下,仰头望着那行血字窃窃私语。
张格站在御楼之上,望着人群中此起彼伏的王气将尽,只觉喉间发腥。
他攥紧栏杆,指节泛白,突然看见王承休捧着密报跑上来:相爷!
北门外发现淮南军斥候!
李昭站在利州城头,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
他身后,十万大军正在校场集结,甲胄映着晨光,像一片翻涌的铁海。
徐温递来新到的密报,上面写着:成都城墙现血字,百姓惶惶;赵廷隐旧部已联络左军卫指挥使,约定大军抵城时开北门。
传我将令。李昭接过令旗,风掀起他的披风,三日后,大军开拔成都。
此时的成都城内,王承休正将夜间禁行的告示贴在城门上。
他望着远处渐起的尘烟,突然打了个寒颤——那尘烟的方向,正是利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