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深沉,未央宫笼罩在一片寂静之中,只余巡夜侍卫规律且轻不可闻的脚步声。
萧璟躺在龙榻里侧,身体僵硬,呼吸刻意放得轻缓绵长,伪装出熟睡的假象。萧琰的手臂一如既往地横亘在他腰间,沉甸甸的,带着不容置疑的占有意味。那臂膀温热,甚至能感受到其下血脉平稳的搏动,但萧璟只觉得那是一片烙铁,烫得他灵魂都在战栗。
他在等待。
时间一点点流逝,殿外更漏声隐约传来,已是子时三刻。萧琰的呼吸始终平稳悠长,似乎早已陷入深眠。但萧璟不敢有丝毫大意,他深知枕边人是何等的敏锐。
又过了约莫一炷香的时间,萧璟极其缓慢地、一寸寸地移动身体,试图将腰间的臂膀挪开。他的动作轻若羽毛拂水,心跳却如擂鼓。就在他即将成功脱身时,萧琰在睡梦中似是呓语般含糊地哼了一声,手臂骤然收紧,将他更密实地搂向胸膛。
萧璟瞬间屏住呼吸,浑身血液几乎凝固。他能感觉到萧琰下颌无意识地蹭了蹭他的发顶,温热的气息喷洒在耳际。幸而,那之后萧琰再无动静,呼吸依旧沉稳。
萧璟不敢再妄动,只得耐心等待。直到确认萧琰这次是真的睡熟了,他才再次尝试。这次,他成功了。
他像一尾滑溜的鱼,悄无声息地滑下龙榻,赤足踩在冰凉的金砖地面上,激灵灵打了个寒颤。他回眸,借着透过窗棂的微弱月光,看向榻上的萧琰。
昏暗的光线勾勒出男人深邃立体的轮廓,褪去了白日的威严与压迫,沉睡中的他俊美得令人窒息,却也依旧带着一种天生的尊贵与疏离。就是这样一个人,给了他极致的宠爱,也给了他窒息的禁锢。
萧璟迅速收回目光,从暗格中取出早已藏好的夜行衣——这是他从那密室中顺出的物件之一。他利落地换上,黑色的布料瞬间将他融入殿内的阴影之中。
他如同鬼魅,避开殿外值守的宫人,凭借着记忆,再次来到了那处偏僻的殿宇。推开沉重的殿门,熟悉的陈旧气息扑面而来。他没有犹豫,熟门熟路地启动机关,书架无声滑开,露出向下的阶梯。
密室内依旧是他离开时的模样,那些记载着前朝秘辛与诡异方术的卷轴静静地躺在那里。但此次他的目标明确,他快速翻阅,寻找与建筑、水道相关的记载。终于,在一本看似是未央宫营造则例的孤本中,他发现了端倪。
书中有一页,用极其隐晦的笔法标注了宫中几处隐秘的水脉走向,其中一处,正指向皇帝寝宫附近的温泉殿。旁边还有一小行注脚:“泉通幽冥,眼观虚实。”
“泉通幽冥……”萧璟低声咀嚼着这四个字,心脏狂跳。难道这温泉池底,真的另有乾坤?那所谓的“眼”,是否就是池底那块松动的玉石?
他必须再去一次温泉殿。
这个念头让他不寒而栗。白日里那令人窒息的感觉尚未散去,夜晚独自潜入,风险更是成倍增加。若被萧琰发现……他几乎不敢想象后果。
但画作的线索指向那里,营造则例的记载也指向那里。这像是一个无法抗拒的诱惑,驱使着他去揭开层层华丽面纱下的真相。
他收好那本营造则例,仔细消除掉自己来过的痕迹,再次如同影子般离开了密室,潜向温泉殿。
夜晚的温泉殿比白日更显空旷寂静。水汽早已散去,只余下淡淡的硫磺味萦绕在空气中。月光透过高窗,在汉白玉砌成的池壁上投下清冷的光斑,池水幽深,仿佛潜藏着未知的巨兽。
萧璟屏住呼吸,确认殿内无人后,迅速褪下外袍,只着贴身水靠,悄无声息地滑入池中。池水微温,比白日凉了许多,刺激得他皮肤起了一层细小的疙瘩。
他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
水下的世界光怪陆离,月光透过水面,形成晃动扭曲的光柱。他凭借着白日的记忆,摸索到那个角落,手指精准地触碰到那块略微松动的玉石。
触感冰凉,上面似乎刻有纹路。他仔细摩挲,那纹路……竟与《夜宴图》假山石上的标记有七八分相似!只是更为复杂一些。
他尝试着用力按压、旋转,玉石纹丝不动。难道需要特殊的手法?或是……需要同时触动其他机关?
就在他凝神思索之际,一阵极其轻微,却绝非水波荡漾的声响,自殿门方向传来!
有人来了!
萧璟浑身一僵,瞬间从水中冒出头,心脏几乎要跳出喉咙。他来不及多想,手脚并用地爬出温泉池,抓起地上的夜行衣,仓促间甚至顾不上拧干身上的水渍,便如同受惊的狸猫,闪身躲入了殿内最深处一挂厚重的帷幔之后。
他刚藏好身形,殿门便被无声地推开了。
一道颀长挺拔的身影,披着朦胧的月光,缓步踏入殿内。
即使隔着重重帷幔,即使光线昏暗,萧璟也在一瞬间就认出了那人——萧琰!
他怎么会来这里?!是巧合,还是……他根本就没睡,或者说,早已察觉?
萧璟死死捂住自己的口鼻,连呼吸都几乎停滞。冰冷的夜行衣紧贴着湿漉漉的皮肤,带来刺骨的寒意,而更冷的,是从心底蔓延开的恐惧。
萧琰并未走向温泉池,而是在殿中央停下了脚步。他负手而立,目光似乎随意地扫视着周围,最后,竟精准地投向了萧璟藏身的那片帷幔方向。
萧璟能感觉到那目光如有实质,穿透了层层阻碍,钉在自己身上。
时间仿佛凝固了。
萧琰并没有走过来,他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如同一位耐心极好的猎人,在欣赏猎物徒劳的挣扎。半晌,他低沉而充满磁性的声音在空旷的殿内响起,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叹息,却又冰冷得让人心寒:
“璟儿,夜露深重,湿着身子躲在那里……会着凉的。”
萧璟的瞳孔骤然收缩,最后的侥幸被彻底击碎。他暴露了。
原来,他自以为隐秘的行动,从头到尾,都在这个男人的注视之下。所谓的沉睡,不过是他戏谑的纵容,是猫捉老鼠的游戏。
萧琰缓缓踱步,走向帷幔,每一步都像是踩在萧璟的心尖上。
“出来。”他在帷幔前站定,声音不高,却带着帝王不容抗拒的威严,“或者,需要朕亲自‘请’你出来?”
帷幔之后,一片死寂。只有水珠从萧璟发梢滴落,砸在冰冷地面上的细微声响。
嗒…嗒…
如同末路的钟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