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城,永嘉坊。与西市的喧嚣浮华不同,这里充斥着破败的民居、拥挤的窝棚、以及各种气味混杂的作坊。街道狭窄泥泞,行人大多面色麻木,步履匆匆。这里是帝都的阴影面,是逃犯、流民、底层手艺人以及各种灰色行当的聚集地。
苏公子安排的落脚点,是一家临街的、门面狭小的棺材铺后院。铺主是个干瘦沉默的老头,姓胡,见到影七,只是浑浊的眼珠动了动,便默不作声地将他们引到后院一间堆满刨花和木屑的杂物房里,指了指角落里一张用木板临时搭成的床铺,便转身离开了,仿佛只是收留了两件无关紧要的货物。
空气中弥漫着劣质木材和油漆的味道。萧璟坐在落满灰尘的床板上,看着从门缝透进来的、被切割成细线的阳光,心中五味杂陈。从极尽奢华的未央宫,到阴冷破败的芷萝院,再到这充斥着死亡气息的棺材铺后院,他的人生在短短时间内急转直下,如同坠入一场光怪陆离的噩梦。
影七似乎对这样的环境习以为常。他简单清理出一块地方,检查了门窗,然后对萧璟道:“这里相对安全,胡老头嘴严,但也别完全信任。你需要尽快适应这里,学会如何不引人注目地活着。”
他递给萧璟几个干硬的窝窝头和一壶凉水:“这是今天的食物。明天开始,你需要自己去找活计,码头扛包、酒馆打杂,什么都行。一是掩人耳目,二是……我们需要钱。”
萧璟接过冰冷的窝窝头,没有说什么。他明白影七的意思。逃亡不是风花雪月,而是最现实的生存考验。他必须放下所有属于“靖王”的矜持,融入这泥泞的市井。
接下来的几日,萧璟在影七的暗中看护下,开始尝试着像一个真正的底层少年那样生活。他跟着其他流民去码头,试图寻找扛包的活计,却因力气不足、动作生涩而被工头叱骂驱赶;他尝试去酒馆询问是否需要帮工,却因面容过于清秀、不似做惯粗活的人而被怀疑地打量。
他第一次真切地体会到,失去身份与权势的庇护,在这人世间生存是何等艰难。汗水、尘土、鄙夷的目光、肆无忌惮的呵斥……这一切都冲击着他过去十几年的认知。肩膀的旧伤在劳累下隐隐作痛,握着粗糙扁担的手磨出了水泡,但他咬着牙,没有退缩。
影七大多数时候隐在暗处,如同一个沉默的影子,只有在萧璟可能遇到真正危险(比如被地痞盯上,或是险些被巡查的官兵盘问出破绽)时,才会悄然出手化解。他从不安慰,也从不过多干涉,只是冷眼旁观着萧璟在这泥泞中挣扎、学习、蜕变。
这天傍晚,萧璟因再次寻工失败,疲惫地坐在一条臭水沟边的石墩上,就着凉水啃着硬如石块的窝窝头。夕阳的余晖将他的影子拉得长长的,落在浑浊的水面上,显得孤寂而狼狈。
“喂,小子!”一个流里流气的声音响起。几个穿着邋遢、眼神不善的混混围了过来,显然是看中了这个面生又看似好欺负的“孤儿”。
萧璟心中一紧,握紧了藏在袖中的银簪。
“哥几个手头紧,借点钱花花?”为首的黄牙混混嬉皮笑脸地伸手来拍他的脸。
就在萧璟准备动手的瞬间,一个略显苍老却中气十足的声音喝道:“干什么呢!滚远点!”
一个穿着打满补丁短褂、头发花白却身形挺拔的老者,扛着一根磨得光滑的扁担走了过来。他目光如电,扫过那几个混混,自有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那几个混混似乎认得这老者,悻悻地啐了一口,骂骂咧咧地走开了。
老者走到萧璟面前,打量了他几眼,目光在他磨破的手掌和略显苍白的脸上停留片刻,皱了皱眉:“新来的?哪个旮旯逃难来的?”
萧璟按照影七教的说法,低声道:“南边……发大水,来找亲戚,没找到。”
老者哼了一声,似乎并不完全相信,但也没多问,只是道:“这永嘉坊不是善地,看你细皮嫩肉的,不像干惯了粗活的人。想活命,就机灵点,别傻愣愣地让人当肥羊宰。”他顿了顿,指了指不远处一个冒着热气的大锅,“那边,刘寡妇的摊子,缺个劈柴挑水的,管两顿稀的。要不要去?”
这几乎是雪中送炭。萧璟愣了一下,连忙点头:“去!多谢老丈!”
老者摆了摆手,扛着扁担走了,背影透着一种与这贫民窟格格不入的硬朗。
萧璟看着他的背影,心中微动。这个老者,似乎也不简单。
他依言去了刘寡妇的摊子,那是一个卖便宜杂碎汤和粗面饼的小摊。刘寡妇是个嗓门很大、面色憔悴的中年妇人,见萧璟手脚还算利落(至少在皇宫里看过宫人做事),便留下了他,让他负责劈柴、挑水、洗碗这些杂活。活计辛苦,报酬微薄,但至少有了一个相对固定的落脚点和食物来源。
在忙碌的间隙,萧璟会不动声色地观察永嘉坊。他发现这里虽然破败混乱,却自有一套生存法则。有掌控地下赌档和暗娼生意的“疤面张”,有负责销赃和消息买卖的“鬼手李”,也有像刚才那老者一样,看似普通却隐隐受人敬畏的人物。这里仿佛是一个微缩的江湖,充斥着背叛、算计,也偶有底层人之间微不足道的互助。
影七依旧神出鬼没,有时会消失一整天,回来时带回一些关于外面局势的消息——萧琰的搜查重点开始转向与安阳王有牵连的官员和商贾,对底层坊市的监控似乎有所松懈;沈玠依旧被圈禁,但沈府外围发现了不明身份的人在活动;北境战事陷入胶着,戎族似乎在等待什么……
每一个消息都让萧璟感到紧迫。他知道,暂时的安全只是假象,萧琰绝不会放弃追捕。而他,也不能永远躲藏在这肮脏的角落。他需要力量,需要信息,需要找到揭开一切谜团的钥匙。
这天夜里,忙完摊子上的活计,萧璟拖着疲惫的身体回到棺材铺后院。影七已经在杂物房里等他,面具在昏暗的油灯下泛着冷光。
“准备一下,”影七的声音低沉,“我们明天离开永嘉坊。”
萧璟一愣:“为什么?这里不是相对安全吗?”
“安全是相对的。”影七看着他,“陛下的耐心是有限的。当他在明面上找不到你时,就会开始清理这些‘阴影’。永嘉坊,迟早会被重点照顾。而且……”
他顿了顿,目光锐利地看着萧璟:“你甘心一直在这里劈柴挑水吗?不想知道你父亲的下落?不想知道未央宫地底的秘密?”
萧璟的心脏猛地一跳。
影七从怀中取出一张折叠的、边缘有些破损的纸条,放在桌上:“这是‘鬼手李’今天收到的一条高价悬赏,关于寻找一枚刻有特殊符文的……金色弹丸。”
萧璟瞳孔骤缩!锁钥金胆!
悬赏的人是谁?萧琰?安阳王余党?还是……其他势力?
“有人比我们更着急。”影七的声音带着一丝冷意,“这潭水,越来越浑了。我们必须动起来,在被人找到之前,先找到我们想要的答案。”
油灯跳跃了一下,映照着萧璟骤然变得坚定的面庞。
市井藏龙,亦藏杀机。他这只被迫落入泥潭的凰鸟,是时候试着……搅动风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