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在沉默中凝固,又仿佛被无限拉长。餐厅里悠扬的小提琴曲不知何时换了另一支,依旧婉转,却再也无法钻进林小溪的耳朵。她的世界里,只剩下对面那个男人沉重的呼吸声,以及自己心脏在胸腔里疯狂擂鼓又逐渐冰冷的回响。
顾言琛维持着那个姿势,垂着眼,盯着那盘冷掉的牛排,仿佛能从中看出命运的谶语。他紧抿的唇线像一道冰冷的闸门,封锁了所有可能出口的言语。那通电话抽走了他最后一丝强撑的力气,也抽走了这顿纪念日晚餐最后一点虚假的温度。
林小溪看着他。
看着他眉宇间那道深刻的褶皱,那里曾经盛满过对她的温柔笑意,此刻却只余下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挣扎。看着他眼底密布的红血丝,那是连日来压力与失眠的证明。看着他放在桌上、微微蜷起的手指,那曾经那么坚定地握住她,此刻却只是无力地虚握着。
积压了数月的情绪,像被堵塞的洪水,终于在这一刻找到了决堤的缝隙。委屈、不安、恐惧、看不到未来的迷茫,还有那份深藏心底、害怕失去他的巨大恐慌,混杂在一起,汹涌地冲垮了她所有的理智和伪装。
她缓缓地、极其缓慢地放下了手中一直捏着的叉子。银质叉尖与骨瓷盘边缘碰撞,发出一声清脆又刺耳的“叮”声,在这死寂的氛围里,如同一个开启悲剧的讯号。
眼泪毫无预兆地滚落下来,没有抽噎,没有哭声,只是那么安静地、一行接一行地滑过她苍白的脸颊,滴落在她面前那块同样冷掉的、孤零零的香煎鲈鱼上。
“我们……”她的声音出口时,带着一种连自己都陌生的沙哑和颤抖,轻得几乎要被背景音乐淹没,却又清晰地砸在顾言琛的心上,“……到底该怎么办?”
顾言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他终于抬起了头,那双布满血丝的眸子对上了她泪眼婆娑的视线。那里面有震惊,有心痛,有慌乱,但更多的,是一种深不见底的无力感。
小溪没有给他组织语言的机会,积蓄已久的话语如同开了闸的洪水,带着绝望的泣音,奔涌而出:“顾言琛,你家里的问题……真的能解决吗?一次,两次……寿宴,电话,还有那些我不知道的压力……我看不到希望……我真的……一点都看不到了……”
她的话语破碎,却字字泣血。每一个字,都像是用尽了她全身的力气。
顾言琛的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他看着她的眼泪,那些晶莹的液体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烫得他心脏蜷缩。他伸出手,似乎想越过桌子去握住她的手,给她一点安慰,但手指在半空中停顿了一下,又无力地收了回去。他现在,连一个简单的安慰动作,都显得那么底气不足。
他抬起手,用力地揉着刺痛的眉心,仿佛想借此驱散那令他窒息的疲惫和混乱。他的声音干涩得像是砂纸摩擦,充满了浓重的倦怠和无助:
“小溪……”他唤她的名字,带着一种近乎哀求的意味,“你能不能……给我一点时间?”
“时间?”这个词,像是一根点燃的火柴,丢进了小溪早已被绝望浸透的心田。她猛地抬起头,泪眼朦胧地望着他,心痛欲裂,声音也不自觉地拔高了一些,带着一种尖锐的质询,“顾言琛,时间真的能解决一切吗?”
她的反问,像一把利刃,剖开了他们之间一直小心翼翼回避的核心问题。
“我们已经两年了!”她的情绪彻底失控,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从我们在一起那天起,这些问题就存在!可这两年,我们得到了什么?问题非但没有解决,反而越来越大了!你家里的反对一次比一次强硬,你的压力一次比一次重!我们之间……我们之间甚至开始变得小心翼翼,连说话都要斟酌!”
她看着他骤然变得惨白的脸色,心像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攥住,痛得无法呼吸,但她停不下来,那些压抑了太久的话,必须说出来。
“你让我给你时间……好,我给!可你要我怎么相信,再过一个两年,或者五年,情况就会不一样?等到我毕业,等到你更加无法脱离家族的影响?到时候,我们面临的,会不会是更残酷的选择?”
她的眼泪流得更凶,几乎模糊了视线,但她依然固执地看着他,想要从他脸上找到一个否定的答案,一个能让她安心的承诺。
“我还要等多久?”她哽咽着,每一个字都像是从心尖上剜下来的肉,“我们这样……看不到尽头的等待和抗争……我们真的……有未来吗?”
最后那个问题,她几乎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声音轻飘飘的,却带着千斤的重量,重重地砸在两人之间。
“我们真的……有未来吗?”
顾言琛被她这一连串的诘问击得溃不成军。他张了张嘴,想说什么,想告诉她他有多爱她,想告诉她他绝不会放弃,想告诉她他正在想办法……可是,所有的话语在触及她那双盛满了痛苦和绝望的泪眼时,都变得那么苍白无力。
他能给她什么承诺?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前方的路在哪里。家族的桎梏像一张无形的铁网,越收越紧。母亲的眼泪,父亲的强硬,奶奶的威压,还有那关乎他事业根基的威胁……这一切,都不是一句轻飘飘的“我爱你”能够抗衡的。
他给不了她确切的答案。而这个认知,让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绝望和自我厌恶。
他的沉默,像是一盆冰水,将小溪心中最后一丝微弱的火苗也彻底浇灭。她明白了。他不是不想回答,而是他……也无法回答。
原来,在这场她以为两个人并肩作战的爱情里,最终面对风雨的,其实一直只有她一个人。他一直身处风暴中心,而她,只是那个被边缘化、被动等待宣判的人。
巨大的悲伤和无力感将她淹没。她不再哭了,只是呆呆地坐在那里,眼泪仿佛已经流干,只剩下空洞的眼神和一片冰凉的心。
她看着眼前这个男人,这个她爱了两年,以为可以托付终身的男人。此刻,他离她那么近,却又那么远。他们之间,隔着的不仅仅是这张餐桌,更是无法逾越的家庭鸿沟和渺茫未知的未来。
原来,心碎到极致,是感觉不到痛的,只是一种万念俱灰的空洞。
她慢慢地,极其缓慢地,拿起了自己放在椅背上的外套和手包。
这个动作,惊醒了陷入痛苦泥沼的顾言琛。他猛地看向她,眼中闪过一丝恐慌:“小溪……”
小溪没有看他,也没有回应。她只是默默地站起身,将外套抱在怀里,像一个失去了所有防御能力的孩子,转身,朝着餐厅门口的方向走去。
她的脚步很轻,却很坚定。每一步,都仿佛踩在破碎的过往和幻灭的梦想上。
顾言琛立刻站起身,几乎是踉跄着跟了上去。他掏出钱包,甚至来不及看账单,直接抽出一叠钞票放在桌上,对一旁面露尴尬的侍者说了句“不用找了”,便快步追了出去。
餐厅外,夜风带着深秋的凉意扑面而来。城市的霓虹依旧闪烁,车流如织,这个世界喧嚣而冷漠,与餐厅内那个刚刚崩塌的微小世界形成了残酷的对比。
小溪抱着手臂,漫无目的地沿着人行道往前走。她不知道要去哪里,只是本能地想要离开那个令人窒息的地方。
顾言琛的车就停在附近。他几步追上她,一把抓住她的手腕,力道大得让她感到疼痛。
“小溪!别这样!”他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和哀求,“我们谈谈,好好谈谈,好不好?”
小溪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她的手腕被他攥着,能感受到他掌心滚烫的温度和微微的颤抖,可她的心,却一片冰凉。
“谈什么?”她的声音平静得可怕,与刚才在餐厅里的激动判若两人,“谈你还需要多少时间?谈我们接下来要面对的第几次家庭阻挠?还是谈……最终不得不分开的那一天?”
她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根冰冷的针,扎进顾言琛的心里。他用力将她转过身,迫使她面对自己。他看到她那空洞无神的眼睛,里面再也没有了往日看到他时的光彩和爱意,只剩下一片荒芜。
这比她的眼泪更让他恐惧。
“不会的!不会分开的!”他急切地低吼,像是在说服她,更像是在说服自己,“我爱你,小溪!我绝不会放开你!”
“爱?”小溪轻轻地重复着这个字,嘴角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弧度,“言琛,爱好像……并不能解决所有问题。”
她的话,让他所有激烈的言语都卡在了喉咙里。他看着她,像是第一次真正认识到,他们之间的问题,远比他想像的还要深刻和残酷。
她轻轻挣开了他的手。这一次,他没有再用力抓住。
“我累了,言琛。”她看着他,眼神里是浓得化不开的疲惫,“我真的……好累。”
说完,她不再看他,转身继续向前走去。方向,是回学校。
顾言琛僵在原地几秒,看着她单薄而决绝的背影融入夜色,心脏像是被生生剜去了一块,痛得他几乎无法呼吸。他猛地回过神,快步走向自己的车,发动,引擎发出低沉的咆哮,然后缓缓地、不远不近地跟在她身后。
他不能让她一个人这样走回去。这是他此刻,唯一还能为她做的事情。
一段原本该由他开车,轻松愉快送她回校的路,变成了一场漫长而煎熬的无声默剧。
他在车里,看着她走在路灯下,身影被拉长又缩短。她始终没有回头,一次都没有。夜风吹起她的长发和衣角,让她看起来那么脆弱,仿佛随时会被这夜色吞噬。
他紧紧握着方向盘,指节因为过度用力而泛白。脑海里翻腾着的是她绝望的眼泪,是她空洞的眼神,是她那句“我们真的……有未来吗?”的诘问。还有电话里母亲最后那句冰冷的警告:“言琛,如果你还认这个家,还想要你现在拥有的一切,就去w市。这是最后的机会,也是对她最好的方式。”
最好的方式?他痛苦地闭上眼。将他们分开,就是最好的方式吗?
可他给不了她更好的方式。他无法在家族和她之间做出一个两全的选择。这种无能,让他痛恨自己。
路程再长,也有尽头。学校的南门终于出现在视野里。
小溪的脚步在门口停顿了一下,然后,没有丝毫犹豫地,走了进去,身影很快消失在校园的树影深处。
顾言琛的车停在马路对面,他没有下车,也没有离开。他就那么静静地坐在驾驶座上,透过车窗,望着她消失的方向。夜色深沉,像一块巨大的幕布,笼罩下来,也笼罩了他的心。
他仿佛还能看到她最后走进校门时,那挺得笔直却又无比单薄的背影,带着一种心碎后的决绝。
终于,他再也抑制不住内心翻江倒海的痛苦、愤怒、无奈和自我谴责,猛地抬起紧握的右拳,用尽全身力气,狠狠地砸在了坚硬的方向盘上!
“砰——!”
一声闷响在密闭的车厢内回荡,伴随着汽车喇叭被误触发出的短暂而刺耳的鸣笛。手背传来剧痛,但他感觉不到,因为心里的痛,早已超过了肉体所能承受的极限。
他伏在方向盘上,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起来。
夜空下,繁华依旧,而一段持续了两年的感情,在这个看似平常的夜晚,被划下了一道深可见骨、鲜血淋漓的裂痕。
未来,该走向何方?他第一次,感到了彻底的迷茫和……恐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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