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言琛的车停在图书馆后身那片僻静的林荫道旁,这里是他们以前偶尔会偷偷约会的地方。他没有像往常那样送她到宿舍楼下,那个过于光明正大、充满日常气息的地点,似乎已经不再适合他们此刻沉重而隐秘的心境。
引擎熄火,车内的低噪音音乐也随之停止。突如其来的寂静,像一层厚厚的绒布,将车内与外界隔离开来。
没有立刻下车。
两人静静地坐在车里,仿佛被这寂静粘在了座位上。车窗紧闭,隔绝了初冬微寒的空气,也隔绝了外面偶尔路过的学生的谈笑声。车内,只剩下彼此清浅的、刻意放缓的呼吸声。
刚才在简餐店门口,那个近乎本能的躲避和随后仓促的补救,像一根细微的刺,横亘在两人之间。顾言琛没有追问,但他深邃眼眸中那一闪而过的情绪,小溪捕捉到了。那不仅仅是疑惑,更像是一种……心照不宣的痛楚。他或许早已察觉了她的异常,只是和她一样,选择了沉默。
良久,顾言琛微微侧过身,他没有看她,目光落在车窗外一片打着旋儿飘落的枯叶上,声音低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下午……有课吗?”
“三点有一节。”小溪轻声回答,手指无意识地抠着帆布包的带子。
“还有一个多小时。”他陈述着,依旧没有看她,“想去哪里坐坐吗?还是……就在车里?”
他的语气给了她选择,但那声音里的疲惫和一种近乎恳求的意味,让小溪的心脏微微抽紧。她也不想回到那个人多眼杂、需要时刻维持“正常”的宿舍或者教室。
“就……就在这里吧。”她垂下眼睫,声音轻得像羽毛。
“好。”
他应了一声,然后,动作有些迟缓地,解开了自己的安全带。金属卡扣弹开的声音在寂静中显得格外清晰。接着,他倾身过来,手臂越过她的身前,去够她身侧的安全带扣。
当他靠近时,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清冽中带着一丝沉稳木质香的气息瞬间将她笼罩。小溪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硬了一下,但这次,她强迫自己没有躲闪。她甚至能感觉到他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耳廓。
“咔哒。”
安全带被解开。但他并没有立刻退开。他的手臂就那样撑在她身侧的座椅靠背上,形成了一个将她半圈在怀里的姿势。他的脸颊离她的鬓角很近,近到她能感受到他皮肤散发的温热。
时间仿佛在这一刻停滞。
他没有动,她也没有。
一种巨大而沉默的悲伤在狭小的空间里无声地蔓延、发酵。所有的言语都显得苍白无力,所有的询问都可能会打破这脆弱而珍贵的平静。他们像两个在暴风雪中依偎取暖的旅人,明知前方是绝路,却贪恋着此刻唯一的温暖。
最终,顾言琛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那气息带着无尽的沉重。他缓缓退开,重新坐回驾驶座,然后,他伸出了手,不是握住,而是直接、坚定地,将她放在腿上的、微微颤抖的手,整个包裹进自己温热的掌心里。
他的手掌很大,完全覆住了她的手背,指尖带着灼人的温度,紧紧收拢,力道大得几乎让她感到疼痛。仿佛只有这样用力的禁锢,才能确认她的存在,才能对抗那无处不在的、即将失去的恐惧。
小溪没有挣脱,甚至没有动一下。她任由他握着,感受着他掌心传来的、稳定却带着细微颤抖的力量。她的手在他手中,冰凉得像一块玉。
他没有看她,她也没有看他。两人的目光都投向车窗外——看着光秃秃的枝桠在风中轻轻摇晃,看着远处图书馆墙壁上斑驳的光影,看着偶尔驶过的自行车,留下清脆的铃铛声,然后一切重归寂静。
阳光努力穿透云层,透过干净的车窗玻璃,在两人交握的手上投下一小片温暖的光斑。光线中有微尘缓慢地漂浮、旋转,像极了那些即将逝去的、抓不住的时光。
他就这样一直握着她的手,拇指无意识地、一遍遍地摩挲着她光滑的手背,从那纤细的手指关节,到微微凸起的腕骨。动作轻柔而专注,带着一种近乎虔诚的珍惜。每一次摩挲,都像是一次无声的确认,一次刻骨的铭记。
小溪闭上了眼睛。
视觉的关闭,让其他的感官变得异常敏锐。
她听到他压抑的、比平时稍显沉重的呼吸声;感受到他掌心越来越滚烫的温度,几乎要灼伤她冰凉的皮肤;闻到他身上那令人安心又心碎的气息。还有,那透过相握的手,传递过来的、他内心汹涌却无法言说的痛苦和无力。
她忽然想起,很久以前,他们刚在一起不久,有一次她发烧,他也是这样,整夜握着她的手,坐在她宿舍楼下的车里,隔一会儿就探探她的额头,直到她退烧。那时,他的手也是这么温暖,这么有力,仿佛能驱散世间所有的病痛和不安。
可现在,他握得再紧,也握不住注定要流走的沙。
一滴泪,毫无征兆地从她紧闭的眼角滑落,迅速没入衣领,消失不见。她没有发出任何声音,甚至连呼吸的频率都没有改变。
顾言琛似乎察觉到了什么。他摩挲她手背的动作停顿了一下,握着她的力道,又收紧了几分。他没有问她为什么哭,也没有试图去看她的脸。他只是更紧地、更用力地握着她,仿佛要将自己的生命力,通过这紧密相连的掌心,渡给她一些。
就这样,不知过了多久。
阳光在车内缓慢移动,从她的手背,移到了他的手臂上。
他忽然动了动,另一只空着的手,拿出了手机。他没有解锁屏幕,只是借着窗外透进的光,看着那漆黑的屏幕上映出的、两人模糊的倒影。
然后,他微微调整了一下姿势,将两人紧紧交握的手,轻轻放在了她铺着裙摆的腿上。他举起手机,摄像头对准了他们交叠在一起的手。
“咔嚓。”
一声极轻微的、几乎被心跳掩盖的快门声。
小溪倏然睁开了眼睛。
他……在拍照?
顾言琛看着手机屏幕上刚拍下的照片——构图简单,焦点清晰:他古铜色、骨节分明的大手,紧紧包裹着她白皙纤细的小手,背景是她深蓝色裙摆的柔软布料,以及车窗投下的一小片温暖光晕。
他没有解释,只是沉默地操作了几下手机,然后将屏幕转向她。
那张照片,被他设置成了手机锁屏壁纸。
取代了之前他们在铁轨夕阳下的背影。
小溪的瞳孔微微收缩,心脏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狠狠攥住,痛得她几乎无法呼吸。
他不再看那些充满希望和未来的远景,而是将目光聚焦在了这最具体、最细微,却也最易逝的当下——他们紧紧交握的手。
这无声的举动,比任何言语都更直白地宣告了他内心的绝望与不舍。他在用这种方式,定格这最后的温存,预演着即将到来的、漫长而冰冷的别离。
她看着那屏幕上紧紧相握的手,看着他那双总是沉稳深邃、此刻却盛满了无法言说痛楚的眼睛,所有的伪装几乎要在这一刻分崩离析。
她猛地转过头,将视线死死地钉在窗外一棵老树的树干上,用尽全身的力气,才将喉咙里那股汹涌的哽咽强行压了下去。她不能哭出声,不能让他看到她的崩溃。这场沉默的依偎,是她能给他的、最后的、也是唯一的“平静”。
顾言琛收回了手机,锁屏,屏幕暗下去。他依旧没有说什么,只是重新将注意力放回他们交握的手上,拇指继续着那仿佛永无止境的、温柔的摩挲。
时间一分一秒地流逝,像沙漏里的沙,无情而精准。
车载时钟的数字,无声地跳到了两点四十分。
离她上课的时间,越来越近了。
他握着她的手,终于极不情愿地、一点点地松开了力道。那缓慢分离的过程,像是一场缓慢的凌迟。当她的手指终于完全脱离他掌心的包裹时,一股冰冷的空虚感瞬间席卷了她。
她的手,暴露在微凉的空气中,失去了那个灼热的庇护所。
“时间差不多了。”他开口,声音比刚才更加沙哑低沉,带着浓浓的疲惫。
“……嗯。”她应了一声,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他先下了车,绕到她这边,为她拉开车门。冰冷的空气瞬间涌入,让她打了个寒颤。
她抱着帆布包,低着头,走下车站定。
他站在她面前,高大的身影挡住了部分光线,在她身上投下一片阴影。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给她一个告别吻,甚至没有试图去拥抱她。
两人之间,隔着半臂的距离,却像是隔着一道无法逾越的鸿沟。
“去吧。”他看着她的发顶,声音轻缓,“下课……自己回去小心。”
“……你也是。”她终于抬起头,飞快地看了他一眼,努力想挤出一个让他安心的笑容,却发现脸部肌肉僵硬得不听使唤。
最终,她只是深深地看了他一眼,仿佛要将他的模样,刻进灵魂最深处。然后,她转过身,抱着那个仿佛有千斤重的帆布包,一步一步,朝着教学楼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回头。
因为她知道,他一定还站在原地,目光紧紧跟随着她的背影,直到她消失在拐角。
而她,在转身的瞬间,眼泪已经决堤般涌出,肆意流淌。她死死咬住下唇,不让自己发出一丝声音,只有肩膀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
阳光透过稀疏的枝桠,在她前行的路上投下斑驳晃动的光影,温暖,却短暂得让人心慌。仿佛下一秒,这虚假的温暖就会被无尽的寒冬彻底吞噬。
每一步,都像是踩在棉花上,虚软无力,又像是踩在刀尖上,痛彻心扉。
这沉默的依偎,是他们心照不宣的、最后的仪式。用尽全部力气去感受彼此的存在,然后,沉默地、绝望地,等待那个注定的结局,一步步逼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