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房的门紧闭着，已经超过了三个小时。
林小溪坐在客厅的沙发上，怀里抱着一个柔软的抱枕，目光却无法从那条紧闭的门缝上移开。里面偶尔会传出压抑的、快速敲击键盘的声音，或者是一两声模糊的、带着烦躁的叹息。除此之外，一片寂静。这种寂静，像一块沉重的巨石，压在她的心口，让她有些喘不过气。
今晚原本的计划，是去看一场她期待了很久的电影首映。票是顾言琛早就订好的，就在他的钱包里。下午他进书房前，还揉了揉她的头发，语气带着惯常的、令人安心的沉稳：“等我一会儿，处理点小事，很快就好。”
可现在，电影开场的时间早已过了。
她点开手机，锁屏上显示的时间无情地跳动着。屏幕上，依旧是那张冰冷的、深蓝色的默认壁纸。这几天，它像一根刺，时时提醒着她那日渐清晰的不安。她尝试过装作若无其事，像往常一样和他相处，但那份刻意维持的平静，脆弱得不堪一击。
“咔哒。”
书房的门终于被从里面拉开。
顾言琛走了出来。他身上还穿着白天的那件深灰色衬衫，最上面的两颗扣子被扯开了，领带松垮地挂在脖子上，额前的碎发有些凌乱，整个人透着一股浓重的、无法掩饰的疲惫。
小溪立刻放下抱枕站起身，迎了上去。“忙完了吗？”她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轻快自然。
“嗯。”他应了一声，声音沙哑，带着熬夜后的干涩。他抬起手，用力揉按着太阳穴，眼下的青黑在客厅明亮的灯光下无所遁形，像是被人用墨笔狠狠描过。
“那……我们还去看电影吗？”她小心翼翼地问，带着一丝微弱的希望。也许，离开这个令人窒息的环境，出去透透气，他能放松一些。
顾言琛的动作顿住了。他抬眼看向她，眼神有那么一瞬间的恍惚，仿佛才刚想起这件事。随即，那里面闪过一丝清晰的懊恼和歉意。
“小溪，对不起。”他走到她面前，语气充满了倦意，“电影……恐怕去不成了。项目上出了点紧急状况，我今晚可能还得……”
他的话没说完，但意思已经再明白不过。
一股失落感像潮水般漫上心头，但很快就被更强烈的担忧所取代。她看着他布满血丝的双眼和紧蹙的眉头，所有关于电影、关于被爽约的小小委屈，都化为了心疼。
“没关系，工作要紧。”她连忙说，伸手轻轻拉住他的手臂，“是……很麻烦的事情吗？”
顾言琛的嘴角扯出一个极其勉强的弧度，像是在笑，却比哭还让人难受。“合作方那边临时变卦，单方面终止了协议，打了我们一个措手不及。如果处理不好，前期所有的投入都可能打水漂，对公司……影响会很大。”
他的语气很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个客观事实，但小溪却从中听出了山雨欲来的沉重。她不懂他生意场上的具体运作，但她明白“投入打水漂”、“影响很大”意味着什么。那意味着巨大的压力，意味着他必须独自扛起的责任。
“那……有解决办法吗？”她轻声问，知道自己可能帮不上忙，但还是忍不住想问。
“正在想。”他简短地回答，目光已经有些飘忽，显然心思又回到了那棘手的难题上。他习惯性地伸手去摸口袋，掏出了烟盒和打火机。
“我去给你倒杯水。”小溪见状，立刻说道，转身走向厨房。她记得他书房的杯子应该快空了。
当她端着温水从厨房出来时，看到顾言琛已经走到了客厅的阳台边。玻璃门开着一条缝，夜晚微凉的风趁机钻了进来。他背对着客厅，站在那里，指间夹着一支点燃的香烟，猩红的火点在黑暗中明明灭灭。
他很少在她面前抽烟，除非是压力极大的时候。
小溪把水杯放在客厅的茶几上，没有立刻去打扰他。她安静地站在原地，看着他那挺拔却在此刻显得有些孤寂的背影。烟雾缭绕着他，将他与温暖的室内隔绝开来，仿佛独自被困在了一个充满焦虑和不确定性的世界里。
她想起前段时间，他接到母亲电话后，也是这样站在阳台。那时的不安是隐晦的，是揣测的；而此刻，压力已经实体化，如同阴云般沉甸甸地压在他的肩上，也笼罩了他们的生活。
过了好一会儿，顾言琛才掐灭了烟头，拉上阳台门，走了回来。他身上带着淡淡的烟草气息，并不难闻，却像一层无形的隔膜。
“站累了，坐下歇会儿吧。”小溪轻声说，把温水递给他。
他接过杯子，指尖冰凉。他在沙发上坐下，身体深深地陷进去，闭上眼睛，仰头靠着沙发背，喉结滚动了一下，显得异常疲惫。
小溪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疲惫的侧脸，那紧抿的唇线和下颌绷紧的线条，都透露出他正承受着巨大的精神内耗。她心疼却不知如何是好，那些安慰的话在嘴边盘旋，却觉得任何语言在此刻都显得苍白无力。
她最终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地伸出手，将他放在膝盖上的、那只冰凉的手轻轻握住，然后用自己温热的掌心包裹住。
顾言琛的身体几不可查地僵了一下，随即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力道有些大，仿佛在抓住一根浮木。但他依旧没有睁眼，只是眉头锁得更紧。
时间在沉默中一分一秒地流逝。客厅里只听得见墙壁上挂钟指针走动的微弱声响，滴答，滴答，敲在人的心坎上。
“饿不饿？晚上你都没吃什么，我去给你煮碗面？”小溪试探着问。晚上他们叫的外卖，他几乎没动几口。
他摇了摇头，声音低沉：“没胃口。”
又是一阵令人窒息的沉默。
小溪看着他越发憔悴的脸色，心里的担忧像藤蔓一样疯狂滋长。她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站起身：“那……我去给你泡杯安神茶吧，你之前不是说喝了会舒服一点吗？”
这次，他没有反对，只是几不可查地点了点头。
小溪走到厨房，找出他常喝的那种安神茶包，熟练地烧水、洗杯子、冲泡。氤氲的热气升腾起来，模糊了她的视线。她听着客厅里依旧一片死寂，心里沉甸甸的。
当她端着那杯热气腾腾的安神茶回到客厅时，发现顾言琛不知何时又点上了一支烟。烟灰缸里，已经躺了两个刚刚摁灭的烟头。
他抽烟的频率，比平时高太多了。
她心里一紧，却没有出声阻止，只是默默地将茶杯放在他面前的茶几上。“茶泡好了，有点烫，你等会儿再喝。”
顾言琛这才缓缓睁开眼，目光有些混沌地落在她脸上，然后又移到那杯冒着热气的茶上。他深吸了一口烟，然后将剩下的半支烟用力摁灭在烟灰缸里。
“谢谢。”他哑声说，伸手端起了茶杯，却没有喝，只是用双手捧着，感受着那点微薄的热度。
小溪重新在他身边坐下，看着他捧着茶杯出神的样子，那双总是沉稳睿智的眼睛此刻被迷茫和焦虑占据，她的心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揪住，又酸又涩。
她想起他意气风发地在商业策划大赛现场为她鼓掌的样子，想起他在她遇到困难时总能给出清晰指引的从容，与眼前这个被重压折磨得疲惫不堪的男人，判若两人。
原来，他也不是无所不能的。他也会被挫折困住，也会有无能为力的时候。
这个认知，并没有让她觉得他不再强大，反而让她产生了一种更强烈的、想要靠近他、分担他重负的冲动。尽管她知道，自己能做的微乎其微。
她伸出手，不是去握他的手，而是轻轻放在了他的后颈上，用指腹不轻不重地揉按着他紧绷的肌肉。
顾言琛的身体先是微微一僵，随即，在她耐心而温柔的按揉下，那僵硬的肩颈线条，竟真的慢慢松弛下来一些。他闭上眼，发出一声几不可闻的、舒服的喟叹。
“别太逼自己了，”她终于轻声开口，声音柔得像夜晚的风，“总会有办法的。”
他没有说话，只是将头微微向后靠，更贴近她的手掌，仿佛在汲取这微不足道却真实存在的慰藉。
那一刻，客厅里似乎不再只有沉重和焦虑，多了一丝无声的扶持与温暖。
然而，这短暂的宁静并没有持续太久。放在茶几上的手机，再次不合时宜地震动起来，屏幕亮起，刺眼的光在昏暗中格外醒目。
来电显示——“母亲”。
顾言琛几乎是瞬间睁开了眼睛，刚刚松弛下来的表情再次绷紧。他看着那不断闪烁的名字，眼神里飞快地掠过一丝极其复杂的情绪——烦躁、无奈，甚至还有一丝……厌烦？
他没有立刻去接。
手机固执地震动着，嗡嗡作响，像是在催命。
小溪按在他后颈的手，不自觉地停了下来。她的心，也随着那震动声，一点点沉向谷底。在这个他焦头烂额的时刻，这通来自家庭的电话，带来的绝不会是关心和安慰，只会是……雪上加霜。
顾言琛深吸了一口气，最终还是伸手拿起了手机。他没有看小溪，只是拿着手机，再一次，走向了那个仿佛能吞噬一切声音和情绪的阳台。
玻璃门在他身后关上，隔绝出一个独立的世界。
小溪独自坐在沙发上，看着阳台上他模糊而紧绷的背影，听着那隐约传来的、比上一次更加激动甚至带着几分火药味的通话声（尽管她依旧听不清内容），手心里刚刚因为他片刻的松弛而升起的一点暖意，彻底消失无踪。
她低头，看着茶几上那杯渐渐不再冒热气的安神茶，旁边烟灰缸里横陈的三个烟头显得格外刺眼。
事业的挫折，家庭的施压……所有的一切，仿佛约定好了一般，同时向他袭来，要将他拖入深渊。
而她，除了在这里无望地等待，笨拙地给他泡一杯茶，还能做什么？
一种深沉的无力感，如同窗外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将她紧紧包裹。她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在他所面临的重重困境面前，她的存在和她的爱情，是多么的渺小和不值一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