国际出发大厅像一个巨大的、充满离别与重逢的钢铁丛林。穹顶高阔,光线冰冷,空气中弥漫着消毒水、咖啡因以及无数种香水混杂的、令人头晕目眩的气味。滚轮摩擦地面的声音,广播里字正腔圆却毫无温度的航班信息,各种语言的交谈声、哭泣声、笑声……所有的一切交织成一片巨大的、喧嚣的背景音,将林小溪和顾言琛这对即将分离的恋人,无声地淹没。
他拖着行李箱,走在她身侧半步远的位置。两人之间依旧隔着那道无形的冰墙,沉默像是有千斤重,压得她几乎喘不过气。她能感觉到他落在她身上的目光,沉甸甸的,充满了未尽的言语和无法纾解的痛楚。
换登机牌,托运行李……所有流程,顾言琛都沉默而迅速地办理着。他偶尔会用那双布满红血丝的眼睛看她一眼,嘴唇翕动,似乎想说什么,但最终都化作了更深的沉默。他的侧脸线条紧绷得像一块冷硬的岩石,只有偶尔滚动的喉结,泄露着他内心同样激烈的海啸。
流程终于走到了尽头。
再往前,就是那象征着分离与不可逾越的安检口了。
穿着制服的工作人员面无表情地站在入口处,身后是排着长队、等待接受检查的旅客。那道门,像是一道生死界限,跨过去,便是两个世界。
顾言琛的脚步在距离安检口十几米远的地方,猛地停住了。
他转过身,面对着她。
行李箱的拉杆从他手中滑落,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在这喧嚣的环境里几乎微不可闻,却像是一声惊雷,炸响在林小溪的心上。
下一秒,她整个人就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拽入了一个坚硬而熟悉的怀抱里。
顾言琛的手臂如同铁箍般紧紧缠绕住她,力道大得惊人,仿佛要将她的肋骨生生勒断,将她整个人都揉碎,然后嵌入他自己的骨血之中,一同带走。他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心跳声隔着厚厚的衣物,依旧如同失控的鼓点,沉重而混乱地撞击着她的耳膜。
他俯下身,将脸深深埋进她的颈窝。温热的、带着他独特清冽气息的呼吸,混杂着无法抑制的哽咽,灼烧着她颈侧敏感的肌肤。
“小溪……”他的声音破碎不堪,带着浓重的、无法掩饰的哭腔,语无伦次地在她耳边响起,像是一个溺水之人最后的求救,“保重……你一定要好好的……好好吃饭,好好睡觉……别让我担心……”
“等我……求你,一定要等我……”
“对不起……对不起……”
“我爱你……小溪,我爱你……”
每一个字,都像是一把烧红的钝刀,在她早已千疮百孔的心上来回切割,带来撕心裂肺的剧痛。她能感受到他身体的颤抖,感受到他滚烫的泪水,正透过她毛衣的纤维,一点点濡湿她的皮肤,那温度烫得吓人。
她僵硬地被他抱着,没有挣扎,也没有回应。双手垂在身侧,紧紧握成了拳,指甲深深陷进掌心的软肉里,试图用这物理的疼痛,来转移那几乎要将她吞噬的心碎。鼻腔里充斥的全是他身上那令人眷恋又绝望的气息,眼前是他宽阔却在此刻显得无比脆弱的肩膀。
周围的一切仿佛都消失了,声音、光线、人群……整个世界只剩下这个用尽生命力气拥抱她的男人,和他那令人心碎的、破碎的哀求。
就在这时,冰冷无情的登机广播再次响起,清晰地、一遍遍地催促着他所乘坐的航班旅客尽快登机。那声音像是一盆冰水,兜头浇下,瞬间将两人从这短暂而痛苦的温存中惊醒。
顾言琛的身体猛地一僵。
环绕着她的手臂,一点点,极其缓慢地,带着万分的不甘和撕扯般的痛苦,松开了。
他直起身,眼眶通红,里面蓄满了泪水,像蒙上了一层水雾的黑色琉璃,脆弱得仿佛一触即碎。但他死死咬着牙,下颌线绷得像一块即将碎裂的石膏,倔强地不让那泪水落下。
他深深地望着她,仿佛要用尽余生所有的力气,将她的模样刻进灵魂的最深处。
“小溪……”他的声音沙哑得几乎撕裂,带着一种令人窒息的艰难,“你……你先走。”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这几个字用掉了他所有的氧气,“让我……看着你走。”
这句话,像是一把钥匙,猛地打开了林小溪心中那扇封锁了所有情绪的巨大闸门。
一直强忍着的、压抑到了极致的悲伤、委屈、不甘、被背叛的愤怒、对未来的恐惧,以及那深入骨髓的、对他这份“狠心”决定的控诉……所有复杂而剧烈的情绪,如同积蓄了太久太久的火山岩浆,在这一刻,轰然爆发!
她猛地抬起头。
泪眼婆娑,原本空洞死寂的眼底,此刻燃烧着一种近乎绝望的、炽烈的火焰。苍白的脸上因为激动而泛起不正常的红晕。
她看着他,看着这个她爱入骨髓,却也在此刻恨入骨髓的男人。往日所有的温存、所有的承诺、所有的挣扎,都凝聚成了一句带着血泪的、从灵魂深处嘶吼出来的控诉与诀别:
“顾言琛,”她的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带着一种冰冷的、穿透一切喧嚣的力度,每一个字都像冰锥,砸在他的心上,“你心太狠了。”
说完,不等他有任何反应,甚至不再看他那瞬间变得惨白、写满巨大痛楚的脸,她猛地转过身。
决绝地,没有丝毫犹豫地,朝着与安检口相反的、通往机场大门的方向走去。
她没有回头。
一步,两步,三步……
每一步都迈得异常坚定,背影在人来人往的机场大厅里,挺得笔直,像一棵在狂风中宁折不弯的小白杨。仿佛在用这最后的姿态,维持着她那早已支离破碎的尊严。
然而,只有她自己知道,那挺直的脊背耗费了她多大的力气。脚下光洁如镜的地板,此刻仿佛变成了烧红的烙铁,变成了布满尖锐碎玻璃和刀刃的荆棘之路。每踏出一步,都带来钻心的疼痛,从脚底一直蔓延到四肢百骸,痛得她几乎想要蜷缩起来,痛得她浑身都在不受控制地微微颤抖。
无声的泪水,如同决堤的洪水,在她脸上疯狂地肆虐。滚烫的泪珠大颗大颗地滚落,模糊了她的视线,滑过她冰冷的脸颊,滴落在她黑色的毛衣前襟,迅速洇开一片深色的、不断扩大的水渍。
她死死地咬住自己的下唇,用力到那片暗紫色的瘀痕再次渗出血丝,腥甜的铁锈味在口腔中弥漫开来。她用这极致的疼痛,强迫自己不发出任何一点声音,不回头去看那一眼。
因为她知道,只要一回头,只要看到他依旧站在那里,只要看到他脸上的痛苦,她所有的伪装,所有的决绝,都会在瞬间土崩瓦解。她会不顾一切地冲回去,会跪下来求他不要走,会放弃所有的尊严和坚持……
而她不能。
那份冰冷的威胁,像一条毒蛇,缠绕在她的脖颈上。为了父母,为了她自己那点微末的前程,她不能。
她只能走。
走出他的视线,走出他的生命,走出这场短暂却耗尽了她所有热情与力气的爱情。
周围的喧嚣依旧,旅客们拖着行李与她擦肩而过,有人行色匆匆,有人相拥告别。但这一切,都与她无关了。她的世界,从转身的那一刻起,就只剩下前方那空洞的、看不到尽头的出口,以及身后那被她亲手斩断的、血肉模糊的过去。
她一步一步,艰难地,却又无比坚定地,走出了机场那扇巨大的自动玻璃门。
外面,是A市秋日空旷而冰冷的天空。阳光刺眼,却感觉不到丝毫暖意。风吹过来,卷起地上的落叶,带着一种萧瑟的呜咽声。
她像个被抽走了灵魂的木偶,麻木地走到路边,拦下了一辆出租车。
拉开车门,坐进去。司机问了她去哪里,她报出学校的名字,声音干涩得像是破旧的风箱。
车子启动,驶离机场。
她终于忍不住,回过头,透过后车窗,望向那座越来越远的、巨大的、如同怪兽巢穴般的航站楼。
他还在那里吗?
他是不是,真的如他所说,一直在看着她的背影,直到彻底消失?
这个念头,像是一把盐,狠狠撒在了她鲜血淋漓的伤口上。
她猛地转过头,不再去看。泪水更加汹涌地流出,她不再压抑,任由它们无声地、放肆地流淌。肩膀微微耸动着,却依旧倔强地没有发出一丝一毫的哭声。
而此刻,在机场安检口前。
顾言琛如同被钉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那句“你心太狠了”,像是一道惊雷,在他脑海中反复炸响,将他最后一点强撑的力气也彻底击碎。
他看着她决绝离开的背影,看着她一步步走远,那挺直的、纤细的、却带着无比坚定力量的背影,一点点变小,最终消失在熙熙攘攘的人潮尽头,消失在机场大门的强光里。
仿佛他生命中唯一的光,也随之彻底熄灭了。
一直强忍着的泪水,终于再也无法控制,汹涌地夺眶而出。他猛地向前踉跄了一步,伸手扶住旁边冰冷的、金属材质的隔离栏杆,才勉强没有倒下。
他低下头,额头顶着那冰冷的栏杆,宽阔的肩膀剧烈地、无法抑制地颤抖起来。没有声音,只有压抑到了极致的、从胸腔深处发出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呜咽。滚烫的泪水大颗大颗地砸在光洁的地面上,溅开一小朵一小朵绝望的水花。
他输了。
输给了家族,输给了现实,也……输掉了她。
他失去了他的家,失去了他唯一的光。
……
出租车停在宿舍楼下。
林小溪付了钱,推门下车。午后的阳光照在她身上,她却感觉不到一丝暖意,只觉得浑身冰冷。
站在宿舍门口,她停下脚步。看着那扇熟悉的门,仿佛隔着一个世纪那么遥远。
她抬起手,用力地、反复地擦拭着自己的脸颊,直到皮肤传来火辣辣的刺痛感,直到确认看不出明显的泪痕。然后,她深吸了一口气,努力调动面部僵硬的肌肉,挤出一个极其艰难、比哭泣还要难看的笑容。
推开门的瞬间,苏晓晴和李曼立刻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两双眼睛齐刷刷地看向她,里面盛满了毫不掩饰的担忧和心痛。
“小溪……”苏晓晴的声音带着哭腔。
“我回来了。”林小溪听到自己的声音,平静得可怕,甚至带着一丝刻意营造的轻松,“没事了。”
她避开她们的目光,径直走到自己的书桌前,放下那个轻飘飘的背包。
然后,她坐了下来。
像是完成了一个无比艰巨的任务,全身的力气都在这一刻被抽空。她没有去看室友,也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坐着,目光空洞地望着前方。
几秒后,她像是想起了什么,缓缓地,从口袋里掏出了手机。
屏幕解锁,那张她设置的、两人在废弃铁轨旁相拥的夕阳背影壁纸,刺痛了她的眼睛。
她没有丝毫犹豫,点开了那个熟悉的、曾经置顶的聊天对话框。最后一条信息,还停留在昨天他问她明天想吃什么。
她的手指,开始颤抖。不受控制地,剧烈地颤抖。
但她没有停下。
她点开右上角,找到删除联系人的选项。系统弹出确认提示:“将联系人‘顾言琛’删除,同时删除与该联系人的聊天记录。”
她的指尖在“取消”和“删除”之间,停顿了足足有五秒钟。
这五秒钟,仿佛有一个世纪那么长。过往所有的甜蜜、争吵、温暖、痛苦,像走马灯一样在脑海中飞速闪过。
最终,那颤抖的指尖,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令人心碎的坚定,重重地按下了“删除”。
对话框消失了。
聊天记录,那承载了两年点点滴滴的记录,也瞬间化为虚无。
接着,是qq。同样的操作,删除,确认。
最后,是电话簿。找到那个烂熟于心的号码,删除。
做完这一切,她并没有停下。她点开黑名单,将那几个刚刚删除的号码和Id,一个一个地,亲手拖了进去。
动作缓慢,却带着一种仪式般的、不容置疑的决绝。
每拖入一个,她的心脏就像是被狠狠剜掉一块,鲜血淋漓,痛彻心扉。她仿佛能听到自己心脏碎裂的声音,清晰而残忍。
苏晓晴在一旁看着,捂着嘴,眼泪无声地流了下来,却不敢上前打扰。她知道,小溪正在亲手埋葬自己的爱情,任何人都无法替代的痛苦。
当最后一个号码被拖入黑名单,屏幕上显示“添加成功”时,林小溪握着手机的手,终于无力地垂落下来。
手机“啪”地一声,掉在了桌面上。
她整个人也像是被瞬间抽走了所有的骨头和灵魂,瘫软在椅子里,目光空洞地望着窗外。
窗外,是A市秋日高远的、湛蓝的天空。偶尔,有一架银色的飞机,拖着长长的白色尾迹云,缓缓地划过天际,向着未知的远方飞去。
她的目光,没有焦点地追随着那架飞机,直到它彻底消失在云层之中。
内心,一片死寂的荒芜。
寸草不生。
而她的爱情,她倾注了所有热情与生命的初恋,就在这个阳光还算明媚的秋日午后,伴随着那架远去的飞机,伴随着被她亲手拖入黑名单的那个名字,彻底地,死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