佐和山城的昼间总是静得发沉。廊外的雪还没化透,寒气顺着障子门的缝隙钻进来,却压不过帐内烛火烘出的、混着墨香与浓茶味的沉滞。石田三成坐在案前,指尖捏着一封揉得发皱的短册——那是京都眼线传来的消息,说德川家派去与福岛家谈联姻的人,竟没待满三日就悄无声息地回了江户,连句像样的答复都没留下。
他正揉着发胀的太阳穴,帐门被轻轻拉开,小西行长掀着衣摆进来,身上还带着外勤的寒气。这位出身堺商、却精通军务的五奉行同僚,是少数能跟三成说上几句心腹话的人,此刻见三成这副模样,也不客套,径直拿起案上的冷茶抿了一口:“内府那边又有新动静?还是上杉那边出了岔子?”
三成没立刻答,反倒把短册推过去,指尖点了点“福岛家”三个字:“你先看看这个。德川想让虎千代入赘户田家,这事黄了。”
小西行长扫完短册,眉梢微挑:“户田康长是德川谱代,联姻本就是把福岛往东军绑。正则不愿?可他前几日还派人去江户送了贺礼,说愿随内府征会津。”
“不是不愿,是不敢。”三成突然开口,声音压得低,“你还记得吉良晴吗?打四国时,北政所嫌那女人出身不明,不让太阁殿下带回大阪,殿下嫌麻烦,就随手赏给了福岛左卫门正则。”
小西行长愣了愣,指尖在案上敲了敲,像是在回忆:“吉良晴?御局帐上似乎没有这个人。太阁殿下的侧室、侍女都有记录,四国征伐后纳入府中的,只有那位阿夏夫人,没听过‘晴’这个名字。”
“御局帐记的是明面上的人,可太阁殿下都记不住的女人,以及偶尔赏给家臣的女子,哪会一一写进去?”三成拿起毛巾,擦了擦光脑门沁出的薄汗,语气里带了点不易察的凝重,“罢了,我直说吧——她就是庆长三年,在伏见城町道上,追着咱们穿紫袴的人哇哇乱叫、还举着根青竹棍要打的那个小孩的母亲。也是太阁殿下宠幸过的人。”
小西行长的动作猛地顿住,茶碗停在半空。他终于想起那个画面——庆长三年的伏见,武勋派围着三成的近侍起哄,人群里混着个半大孩子,攥着根磨秃的竹棍,红着眼追着穿紫袴的小姓跑,嘴里喊着“打治部!打紫裤子!”,后来被福岛正则揪着后领拎走了。
“那孩子……叫虎千代?”他追问,语气里多了几分警惕,“就是如今在福岛家练兵,把可儿才藏都挑翻的那个庶子?”
“就是他。”三成靠在椅背上,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上的军报——那上面全是上杉景胜在会津筑砦的消息,可他此刻心思全不在上面,“全天下都盯着会津,觉得内府要动的是上杉。可你想,若只是要征上杉,他何必绕远路去试探一个福岛家的庶子?还特意提联姻入赘德川谱代家?”
小西行长放下茶碗,眉头拧起来:“内府是在查虎千代的身份?怀疑他……”他没说下去,但话里的意思再明显不过——怀疑虎千代是秀吉的遗胤。
“不然你以为,正则为何敢驳内府的面子?”三成冷笑一声,指节敲了敲案面,“联姻是假,试探是真。内府想看看,正则对这个‘可能沾着太阁血脉’的庶子,到底有多在意。结果呢?正则直接把人摁死在清洲,连句软话都没给。这不是心虚是什么?”
“可……上杉那边的动静是真的,筑了十三座砦,直逼中山道。内府总不会放着上杉不管,先去管一个庶子吧?”小西行长仍有疑虑,他更倾向于德川的主要目标是上杉,虎千代只是个插曲。
“上杉是明牌,是给天下人看的‘靶子’。”三成站起身,走到帐边,撩开一点障子门的缝隙,望着远处覆雪的城郭,“内府老谋深算,怎会只盯着一处?他征上杉,既能削奥羽的势力,又能逼咱们这些丰臣旧臣表态——是跟着他去打‘叛逆’,还是站在上杉那边。可暗地里,他在查虎千代,在拉拢福岛、加藤这些武勋派,不就是想把‘丰臣家’的根基一点点挖空?”
他回头看向小西行长,眼神里带着罕见的急切:“听说那孩子如今能练兵,箍桶将还给他升了足轻大将。若他真是太阁殿下的血脉,正则攥着他,是想当筹码;内府试探他,是想防着他成后患。而咱们……”
三成顿了顿,指尖攥得发白:“咱们不能坐视不管。明面上的上杉还要问明心计,可虎千代这条暗线,若被内府先攥住,将来对付咱们这些关西诸路大名时,他手里就又多了一张‘丰臣血脉’的牌。到时候,福岛那些武勋派会不会倒戈?淀殿和秀赖殿下的处境,只会更难。”
小西行长沉默了片刻,缓缓点头。他终于明白三成的担忧——天下人盯着上杉,可德川的手,早已伸到了丰臣家的“后院”。虎千代母子,看似是福岛家的私事,实则是德川与丰臣旧势力博弈的暗棋。
“那你想怎么做?”他问,语气已然严肃,“现在东西各路大名还没扯破脸,咱们直接查虎千代,怕是会引火烧身。”
“先别打草惊蛇。”三成走回案前,重新拿起那封短册,“你派个可靠的人去清洲,别查身世,就查虎千代的兵——他练的是什么阵,用的是什么法子,正则给了他多少粮秣兵器。还有,看看那个吉良晴……她在福岛家的处境如何,跟外界有没有联系。记住千万别杀他否则他是不是真的太阁血脉,都会被内府做实。”
小西行长听了吩咐侍从取出信鸽?银丸,笑道:“有它在你直接下命令就好,它送出的命令,有时比我亲信送的手书还好使。”
石田治部看着那只羽色铅灰的鸽子,以及它颈侧一圈雪线,左足环上刻着细如米粒的「水」字火印,是堺商小西行长的专用鸽,于是笑道:“看来在下就要麻烦银先生了。”
庆长五年正月廿四,辰时,佐和山城天守最上层的小窗被推开一线。三成亲手把卷成米粒大的薄和纸塞进银丸尾筒,指腹在羽根上轻轻一弹。
“去吧,三日内回。”
银丸振翅,掠过积雪的檐角,迎着猛烈的西北风离开时转身看了眼琵琶湖,再向着东南方向飞去。
它飞得不高,只比树梢高一头,沿途记住炊烟、军旗、铁炮硝烟的味道。
正月廿六未时,它落在清洲城下町?柳马场尽头一家药材铺的后檐——那是小西行长三年前布下的“堺商分屋”,也是银丸的一处堆满了稻谷的“行宫”。
药材铺的掌柜叫森甚右卫门,受洗名ジョアン,用他那常沾硫磺与火绳味的袖口接住“银先生”,打开尾筒取出薄纸,只见那薄纸外层裹了层蜂蜡,防潮湿也防意外,再用银针挑开,对着光读那三行极细的汉文:
「一 虎千代兵数 百人 枪式 粮秣 日耗 详记
二 晴 居处 人 出入 有无通外
三 若惊 则弃 毋见血 鸽归」
森甚右卫门把纸条在烛火上燃尽,灰落在药臼里,与川芎粉混作一团。
他咳嗽一声,朝铺面招呼:“小弥太,替我看着火盆,我去收账。”
小弥太是店里的小伙计,真正的身份是堺商培养的“走单”,十五岁,剃月代头,腰间插一把短锁镰。
两人一前一后出了药材铺,沿着被霜冻裂的土路,往练兵场方向走。
他们没带纸笔,所有数字都用暗语记在心里,回去再默写。
他们刚到练兵场远远眺望那正月末午后的练兵场,虽然隔着一层铁锈色的尘雾。但也勉强看得清楚。
虎千代的百人队正分作三列:
第一列是“饿鬼”老班底,枪尖低垂,呼吸同步;
第二列是本周刚募的农兵,肩背还佝偻;
第三列是铁炮足轻,十挺铁炮一字排开,旁边堆着新到的硝石袋,袋角印着堺商菱纹——森甚右卫门一眼就认出那是行长名下“日比屋”的标记。
他蹲在土埂后,嘴里嚼着味噌干,眼睛像算盘珠一样拨动:
“铁炮十挺,每挺配药百二十匁,铅丸三百粒,日耗三成……”
小弥太把背篓放下,假装捡柴,手指却飞快地在雪地上划记号:
一条竖线是枪,一条横线是粮,三个叉是铁炮。
他们依旧不敢靠近靶场,只在是五十步外看。
靶子是一排用稻草扎的“骑马武士”,胸腹钉着破甲片;
虎千代一声低喝,三列交替突刺,稻草人胸甲“噗噗”连响,枪头精准穿过铆钉缝隙。
森甚右卫门心里默记:
“枪阵三呼吸一突,间距一间半,收回再突,无多余步……这法子,不像日本流枪术,倒像南蛮兵书里说的‘半回旋’。”
最终离开练兵场时,已至傍晚,雪又开始飘。
森甚右卫门绕到福岛家阵屋后巷。
那里有一间低矮的偏屋,檐下垂着冰柱,门缝里透出昏黄的灯火。
吉良晴正在灯下缝补一件小袖,偶尔抬头望向练兵场的方向。
她身旁的炭盆很薄,火舌映得她唇边一道旧疤发红。
森甚右卫门装作卖针线的小贩,蹲在门外吆喝:“针——线——上好的堺丝。”
晴没出门,只让老女仆出来换了三束线。
老女仆絮絮叨叨:“夫人这些天总咳,夜里听见练兵场的竹枪声,就说‘虎千代又折腾那些孩子了’。”
森甚右卫门把铜钱递过去,顺势摸到女仆袖口——里面硬硬的,是一张折小的符纸,画着药师如来。
他心里有数:吉良晴每日只出一次门,是去町外药师堂烧香,来回两刻钟,除了一名老仆,无人跟随。
“无通外”,第一日结论。
再到正月廿七亥时,雪霁,风自琵琶湖上吹来,带着早春第一丝暖意。
银丸再次振翅,腿上多了新的尾筒,卷纸更细,只写两行:
「兵百 枪式异 铁炮十 硝石堺 晴幽 未通外」
灯火一闪,鸽影没入夜空。
佐和山城天守灯火未熄,三成在窗前伸出手,银丸稳稳落在他腕上。
他取下尾筒,纸上的字在烛火下像一柄极薄的刀。
烛火在案上抖了抖,将三成的影子拉得老长,落在满是军报的案面上——那些关于上杉筑砦的文书,此刻倒像是成了虎千代情报的陪衬。他捏着那张细纸,指腹反复摩挲“硝石堺”三个字,像是要把纸背的纹路都磨透,嘴角勾起一抹冷得发涩的笑:
“箍桶的猿若啊猿若……你当谁都是傻子?”
随即转身走到案前,抓起笔在纸上飞快画了两道:一道是清洲城,一道是江户,中间画了个歪歪扭扭的桶——那是他故意丑化的“福岛家”,桶边还点了三粒墨点,代表虎千代的百人队、十挺铁炮、堺商硝石。
石田治部三成掷笔后,可让他顺手把那张晕开的纸对折再对折,塞进火盆——火星“噗”地一亮,映出他眼底一闪而过的杀机。
“你驳伏见城那位提的联姻,说是不愿让儿子入赘,实则是怕虎千代离了你的眼皮子,那点‘血脉疑云’被人扒得干净!”三成把笔往笔洗里一掷,水花溅在纸上,晕开那只“桶”的轮廓,“可你又偏要给虎千代升足轻大将,给百人名额,连铁炮硝石都敢用堺商的货——日比屋的标记,全关西谁不知道是行长的路子?你是怕内府查你的粮道,故意绕开德川家的商栈吧?”
他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漆黑的夜空,银丸的鸽影早已消失在夜色里。寒风从窗缝钻进来,吹得烛火又是一晃,三成的声音沉了下去,带着几分咬牙的凝重:
“你以为练一支‘异术枪阵’的鬼兵,又攥着个可能沾着太阁血脉的儿子,就能在德川和咱们太阁旧臣之间当墙头草?还是你这个箍桶匠觉得内府征完上杉,能饶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