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上午九点整,晏明洲在张建军的带领下走出了招待所的小楼。
清晨的京城还带着刺骨的凉意,胡同里的白杨树早已落光了叶子,光秃秃的枝桠像无数只干枯的手指向灰蒙蒙的天空。
空气里飘着一股淡淡的煤炉燃烧后的烟火气,混合着泥土的味道,偶尔能听到远处传来的自行车铃铛声,还有卖早点的小贩推着三轮车吆喝的声音,这些充满生活气息的声响与港城凌晨依旧喧嚣的霓虹、车流不同,透着一种让人莫名紧绷的平静。
两人沿着青砖铺成的胡同往前走,脚下偶尔会踢到枯落的树叶发出 “咔嚓” 的轻响。
张建军一路上没怎么说话,只是偶尔用眼角的余光瞟向晏明洲,眼神里带着好奇、审视,还有一丝 “看好戏”复杂情绪。
走进招待所一楼的会议室时,晏明洲的眼底没有丝毫意外,这里的简陋比他预想的还要更甚。
一张掉了漆的长条木桌,上铺着一块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桌布,边缘还有几处缝补的痕迹,桌子上整齐地摆放着七八个印着红色五角星图案的搪瓷茶杯,每个杯里都只倒了半杯热水,水面上飘着几根卷曲的茶叶梗,一看就是最便宜的散装茶叶。
墙上挂着一幅边缘泛黄的世界地图,右下角还粘着透明胶带,显然是被反复修补过的,除此之外整个会议室里再无其他装饰,连一把多余的椅子都没有。
长条桌的对面早已正襟危坐着七八名联合经济情况了解小组”的成员,他们大多是五六十岁的年纪,穿着统一的深蓝色干部服,领口都扣得严丝合缝,没有一丝褶皱。
他们脸上没什么表情,眼神却像淬了冰的刀子,带着常年身居高位所养成的审视和挑剔,扫过晏明洲时毫不掩饰地透着敌意,仿佛他不是来配合问询的海外爱国资本代表,而是一个需要被审判的投机分子。
坐在最中间的是一个头发花白、身形清瘦,但腰杆却挺得笔直的老人。
他没有戴眼镜,眼角的皱纹很深,皮肤松弛得有些下垂,但那双略显浑浊的眼睛却异常的锐利,虽然不再明亮,却依旧带着能伤人的锋芒,偶尔抬眼扫过谁都能让人下意识地绷紧神经。
他就是陈望年,陈老。
当晏明洲走进会议室时,没有一个人起身迎接,甚至没有一个人主动开口打招呼。
所有人的目光都像探照灯一样齐刷刷地打在了他的身上,从上到下,从他那件一看就价值不菲的意大利手工风衣,到他手腕上那块在灯光下泛着幽光的百达翡丽腕表,再到他那张过分年轻也过分英俊的脸,仿佛要从他身上找出所有资本腐朽的证据。
很多人的眉头都不自觉地微微皱了起来,嘴角也抿成了一条直线。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压抑的敌意,几乎要凝成实质,压得人喘不过气。
晏明洲像是丝毫没有察觉到这份扑面而来的敌意,他脸上依旧挂着那副礼貌而疏离的微笑,既不显得卑微也不会让人觉得傲慢。
他走到长条桌另一侧唯一空着的那张椅子前,轻轻拉开椅子,从容不迫地坐了下来,甚至还刻意调整了一下坐姿,让自己看起来更放松。
“陈老,各位领导,早上好。” 他语气平和,没有丝毫怯场。
问询会就在这样一种诡异而紧张的氛围中正式开始了。
没有任何客套的开场白,没有场面话,陈老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只是用他那只骨节分明布满老年斑的手指轻轻地敲了敲桌面上的一份文件,那是一份关于山田财团覆灭的内部简报,纸张已经有些发皱,显然是被反复翻阅过。
上面用红色的圆珠笔醒目地标注出了寰宇星娱在这次事件中的获利总额。
“晏明洲同志。”陈老终于开口了。
他的声音有些沙哑,带着久经权力场打磨出的威严。
他刻意省略了先生这个更显尊重的称呼,用了 “同志” 这个看似亲切,实则带着距离感的称谓,潜台词不言而喻。
“这份报告你应该很熟悉吧?” 他的目光终于从文件上移开落在晏明洲脸上,眼神像刀一样直刺人心,“你在日本金融市场的这一系列操作,快、准、狠,确实堪称经典的资本运作案例,但是,我很好奇 ——”
他顿了顿,语气陡然变得严厉起来,声音也提高了几分,在狭小的会议室里回荡:“这种通过制造和利用市场恐慌,在别人的资产崩溃、国民受难中攫取巨额财富的行为…… 与那些趁火打劫不劳而获的国际金融海盗又有什么区别?!”
这个问题极其尖锐,甚至可以说是刻薄。
它直接将晏明洲的行为定性为了投机倒把,甚至是发国难财,没有给人任何辩解的余地。
整个会议室的空气仿佛都在这一瞬间凝固了,连那台老旧吊扇转动的声音都变得格外清晰刺耳。
所有人的目光都聚焦在了晏明洲的身上,等待着他的回答,有人眼底藏着幸灾乐祸,等着看他狼狈不堪的样子,有人暗自捏紧了拳头替他捏一把汗,也有人面无表情,只是冷漠地旁观想看看这个海外资本代表到底有什么应对的本事。
晏明洲没有立刻回答,他甚至连脸上的微笑都没有丝毫的变化,仿佛陈老的质问对他没有造成任何影响。
他心里清楚,此刻任何关于金融规则、市场规律的辩解都是徒劳的,陈望年要的不是道理,是让他低头认错,是要否定资本本身的价值。
他端起面前那个还冒着热气的搪瓷茶杯,用指尖轻轻拂过杯沿,然后慢慢地吹了吹漂浮在水面上的茶叶梗,动作缓慢从容,仿佛周遭的紧张与他无关。
茶水很烫,顺着喉咙滑下时带着一股淡淡的苦涩,正好压下了心头翻涌的情绪。
在所有人的注视下,他缓缓地放下茶杯,抬起头迎上了陈老那锐利如刀的目光。
他没有去辩解自己的行为是否正当,也没有去解释那些复杂的金融原理,更没有试图说服对方接受资本逐利的本质。
他只是反问了一个所有人都从未想过的问题,“陈老,您说的都对。”
“但我想请问您一个问题,如果当时做空山田财团的不是我这个身体里还流着华夏血脉的人,而是来自纽约华尔街的资本巨鳄,比如摩根、高盛那些巨头……”
“那么,那蒸发掉的本该属于日本国民的上百亿财富,最终会流向何方?”
“而现在,它在我的手里,未来又可以流向何方?”
这个问题瞬间打开了所有人思维的盲区,陈老的眉头紧紧地皱了起来,手指无意识地攥紧了桌布,他身后的几个小组成员也面面相觑,张了张嘴,一时语塞找不到反驳的理由。
是啊,资本是逐利的,更是无情的。如果不是晏明洲,那笔钱最终只会流入华尔街的口袋成为那些国际资本巨头用来攻击下一个山田,甚至是用来攻击中国市场的武器。
而现在它至少还在一个 “自己人” 的手里,还有可能为国家所用。
“巧言令色!”陈老冷哼了一声,显然不准备在这个问题上过多纠缠,更不愿意承认晏明洲话里的道理。
他猛地拍了一下桌子,“不要混淆概念!资本,就是资本!它的本质就是剥削和掠夺!无论它掌握在谁的手里,都不会改变它肮脏的属性!”
“我们国家要的是实业兴邦,要的是人民群众通过勤劳的双手去创造财富!要的是钢产量、粮食产量、工业产值的实实在在的增长!而不是靠你这种在数字游戏里空手套白狼得来的虚拟经济!”
双方的观念在这一刻发生了最激烈也是最根本的碰撞。
这不是简单的对与错的争论,而是一场关于 “计划经济” 与 “市场经济”、“实业优先” 与 “金融辅助”、“劳动创造价值” 与 “资本推动发展” 的深刻交锋。
更是一场属于两个不同时代的思想跨越时空的对决。
就在这时,坐在陈老身旁的一名戴着金丝眼镜的中年干部突然开口了。
他看起来文质彬彬,手指上还戴着一枚朴素的戒指,像是个读书人,声音带着一丝阴冷的笑意,打破了会议室的僵局。
“晏先生,既然你一再强调你的资本是‘爱国’的,而你本人也是心向祖国想为国家做贡献的。”
他身体微微前倾,手肘撑在桌面上,双手交叉放在身前,姿态看似放松,眼神却紧紧地盯着晏明洲,“那不如这样,如果你真的想向国家证明你的立场,想让大家相信你的爱国心是纯粹的,没有任何私心。不如就主动将这次在日本获得的不义之财,也就是你通过做空山田财团赚来的所有钱,全部上交国家,以充国库。”
“这样一来,既能证明你的清白,也能为国家的经济建设出一份力,岂不是两全其美?我想这应该是证明你爱国心的,最直接也最有效的方式了吧?”
此言一出,不仅晏明洲的眼神冷了下来,连躲在会议室门外偷偷听着里面动静的顾岩都忍不住在心里骂了一句 “无耻”!
这哪里是什么提议,分明就是赤裸裸的明抢!
是逼着晏明洲要么放弃所有财富,要么承认自己爱国心是假的,无论怎么选都是死路一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