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正的审问,从来不是从大狱的刑房开始的。
押送赵明远的囚车,选择了最快也最阴森的西夹道。
两侧是十丈高的宫墙,将天光切割成一线,投下大片浓重的阴影。
车轮碾过青石板路,发出单调而压抑的“咯吱”声,是这死寂中唯一的声音。
王忠骑马跟在囚车之侧,那张布满褶皱的老脸在晦暗的光线中,宛如一尊没有情绪的石雕。
突然,前方拉车的马匹发出一声惊恐的嘶鸣,猛地人立而起,随即重重跪倒在地,四蹄不断抽搐。
囚车随之剧烈一晃,戛然而止。
“怎么回事!”王忠身后的侍卫统领厉声喝问。
车夫连滚带爬地摔下车,脸色惨白如纸,指着前方,喉咙里发出“嗬嗬”的声响,竟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王忠眼皮一跳,一股不祥的预感瞬间攫住了他的心脏。
他翻身下马,几步走到囚车前,一把掀开了厚重的车帘。
车厢内,方才还瘫软如泥的赵明远,此刻正襟危坐,背脊挺得笔直。
他双目圆睁,瞳孔放大到极致,死死地瞪着车帘的方向,脸上没有一丝痛苦,反而带着一种诡异的、解脱般的宁静。
七道细如发丝的淡金色液体,正从他的眼、耳、口、鼻中缓缓渗出,在昏暗中流淌着妖异的光泽,仿若神佛塑像泣血。
王忠瞳孔骤缩,下意识地探向赵明远的脖颈。
没有脉搏,皮肤冰冷,早已没了气息。
他胸口的囚衣完好无损,身上没有任何伤口。
更令人毛骨悚然的是,赵明远的口中,竟含着一截细小的香签,只有小指甲盖长短,已然燃烧殆尽。
一缕若有似无的余烬,正从那香签的末端袅袅散开,散发出一种王忠在皇陵当值时曾闻到过的、熟悉的尾调……引魂尾香!
“封锁夹道!任何人不得出入!”王忠的声音嘶哑而急促,几十年的镇定在这一刻被击得粉碎,“速去香语阁,请沈祭使!”
半刻钟后,沈流苏提着药箱,在侍卫的护送下疾步赶到。
她只看了一眼车内的景象,甚至没有靠近,只是站在车外,鼻翼轻轻翕动。
“不必验了。”她清冷的声音斩钉截铁,“这不是毒,是香咒。”
在场众人无不色变。
沈流苏的目光落在赵明远口中的香签上,眼神冷得像淬了冰:“有人在他最后一次呼吸时,用真气点燃了‘瞬息归冥香’。此香霸道至极,三息之内,便可强行将人的魂魄从躯壳中剥离。那金液,是魂魄离体时,精神力被瞬间燃尽所化的‘魂油’。”
她转头对身后如影随形的阿念吩咐道:“提取他鼻腔、口腔内所有香灰残渣,结合他被捕前三日的宫内行走路线,绘制‘死亡香路图’。”
“是。”阿念的身影一闪,已然掠至车边。
香路图的结果很快便出来了。
图上,一条用朱砂标记的红线,清晰地指向了一个所有人都意想不到的地方……在被捕前一个时辰,赵明远曾借口巡查库房,秘密绕道去了东市旁一间早已废弃多年的香铺。
“一个内库总管,去一间废弃香铺做什么?”王忠百思不得其解。
沈流苏没有回答,她亲自带人前往那间布满蛛网和灰尘的香铺。
她绕开那些腐朽的货架,径直走到最里间的柜台前,指着一处不起眼的暗格,冷声道:“撬开。”
侍卫依言行事,暗格中空空如也,只有一枚沾着灰尘的玉扣。
沈流苏拿起玉扣,眸光一凝。
这并非普通的玉扣,而是幽冥教香使之间用来传递紧急情报的“信扣”。
她将玉扣翻转过来,在背面摸索片刻,果然于边缘处找到一处微不可察的凸起。
她用力一按,柜台下方的墙角处,一块墙皮应声脱落,露出一道极窄的缝隙。
缝隙里,塞着半页泛黄的残纸。
沈流苏小心翼翼地取出残纸,展开。
纸上是用极细的墨笔写就的两行字:
“癸亥名录更新:新增三人,待验。旧员凋零,唯余一线生机。”
落款是三个模糊的墨点,看不出字形。
但那笔迹的筋骨、转折间的力道,却像一道惊雷,猛地劈中了沈流苏的记忆深处!
这笔迹,竟与她父亲沈观澜当年的手札,有七分相似!
回到香语阁,沈流苏摒退了所有人。
她从一个紫檀木盒中,取出一缕用红线系好的头发,那是她父亲唯一的遗物。
她将那半页残纸平铺于桌案,把父亲的遗发置于其上,随后打开一个小瓷瓶,用银签蘸取了一点黏稠如蜜的“启灵膏”,轻轻点在发丝与纸张的交接处。
火石划过,一簇幽蓝的火焰“腾”地一下燃起。
火焰跳动间,眼前的景物开始扭曲、模糊。
幻象如潮水般涌来:十年前那个血色弥漫的夜晚,沈家书房,火光冲天。
在一片混乱中,一个全身笼罩在黑袍里的蒙面人,如鬼魅般闯入,他没有去抢夺任何金银珠宝,而是径直冲向书架最深处,从一个暗格中抽走了一本封面写着《香卫真录》的厚重册子,又飞快地将另一本一模一样的假册塞了回去!
幻象破碎,沈流苏猛地睁开眼,额上满是冷汗,浑身冰凉。
她终于明白了!
所谓由崔元等人伪造的“外坛香使名录”,根本就是一场彻头彻尾的骗局!
不是他们伪造了名录,而是早在十年前,沈家被灭门的那一夜,真正的《香卫真录》就已经被幽冥教调包!
朝廷这十年来所倚仗、所清查的整个香卫系统,从一开始,就是敌人放在明面上的一颗废棋!
真正掌握着那支幽灵军队的,从来不是大晏朝廷,而是幽冥教自己!
当夜,御书房灯火通明。
萧玦听完沈流苏的禀报,那张素来冷峻的脸上,第一次浮现出无法掩饰的雷霆震怒。
他一拳砸在龙案上,震得笔墨齐齐跳起。
“你的意思是,朕的香卫,朕的耳目,整个体系,都是一个被渗透了十年的空壳子?”
沈流苏的脸色比他更加凝重,她摇了摇头:“不止如此,陛下。如今登记在册、我们以为活着的香卫,未必是真的活人;而那些我们以为已经死去的香卫,或许……还在宫中行走。”
萧玦死死地盯着她,胸口剧烈起伏。
良久,他眼中的怒火渐渐沉淀为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
他猛地转身,从腰间解下一枚通体漆黑、雕刻着猛虎图腾的兵符,“啪”地一声掷在案上。
“从今日起,你凭此符,可节制调动北陵三千守军。”他的声音冷硬如铁,“朕允你另设‘香察司’,独立于三法司之外,专理所有与幽冥教及禁香相关的案件。若有抗命不遵者,格杀勿论!”
这枚虎符,意味着生杀予夺的无上权力。
沈流苏伸手,缓缓握住了那枚尚带着帝王体温的虎符。
她却没有立刻谢恩退下,反而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小的琉璃瓶,上面贴着一张字条……“第二份祭品”。
她拔开瓶塞,倾倒出些许金黄色的、宛如沙砾的粉末。
“这是从赵明远体内提取的‘归冥香’残渣。”她抬眸,直视着萧玦深邃的眼眸,“此香有一个致命的缺陷……它的香咒并非对任何人都有用,必须配合一个特定频率的心跳,才能瞬间激活,燃尽魂魄。”
她微微一顿,一字一句地说道:“而这个频率……普天之下,只有曾独自进入过皇陵第九重门,聆听过‘镇龙石’心跳共鸣的人,才知道。”
萧玦的眼神骤然冷厉如刀!
能进入第九重门的人,屈指可数,无一不是皇族核心或是掌握最高机密的心腹!
凶手,就在他们之中!
那一夜,沈流苏没有睡。
她再次点燃了母亲的画像灰烬与逆息香,召唤出那面布满裂纹的残破罗盘。
金光涌动,幽冥女王那空灵而又充满诱惑的声音再次在她脑海中响起,这一次,却带着一丝若有似无的疲惫与急切:
“孩子……回来吧,回到我们的怀抱。你挣扎得太久了,你本就是我们选中的……最好的容器。”
“我不是任何人的容器。”沈流苏的声音冰冷而平静。
话音未落,罗盘的裂纹之中,竟猛地浮现出一段模糊却清晰的影像:一名身穿沈家历代相传的繁复祭服的女子,正站在皇陵最深处的祭坛之上,主持着一场诡异的仪式。
在她身后的石碑上,一行碑文赫然在目……
“沈氏婉柔,癸亥年殉职。”
沈流苏的呼吸,在那一瞬间停滞了。
沈婉柔,是她母亲的名字!
可所有史书记载,母亲明明是死于十多年前的一场意外火灾……
“轰隆!”
窗外一道惊雷炸响,瓢泼大雨倾盆而下。
黑暗中,沈流苏的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淬了剧毒的、近乎妖冶的弧度。
她对着虚空中的罗盘,轻声笑道:“既然你们想让我相信,她是你们的人……那就拿出证据来,证明给我看。”
她提起朱笔,在一张新拟的“香察司”名录上,重重地划下了第一个名字……
“阿念,任副使。”
一场以香为刃、以魂为饵的滔天大网,正以她为中心,无声地张开。
而那具被停放在偏殿,等待入殓的赵明远的尸身,七窍中渗出的淡金色魂油,在摇曳的烛火下,非但没有凝固,反而像是活物一般,缓缓流淌,散发着不属于人间的诡异光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