香语阁密室内,烛火摇曳,将阿念惨白的脸映得如同纸人。
他耗费了整整两日,心神几乎燃尽,终于将那些扭曲如毒虫的符文……破解。
当最后一个字符的含义被确定时,他手中的炭笔“啪”地一声折断,整个人像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倒在椅背上。
他颤抖着将译出的文稿递给沈流苏,声音嘶哑得几乎听不清:“主使……找到了……镜子背后的……真相。”
沈流苏接过那张薄薄的纸,却觉得它重逾千斤。
上面寥寥数行字,却像一道惊雷,在她脑海中轰然炸响。
“癸亥年七月初七,先帝私入地宫第九重,欲毁女王封印。沈氏婉柔以‘初啼之息’焚其心魄,护陵成功,然魂受反噬,自焚殉职。史载火灾,实为香葬。”
母亲……不是被害者,而是……牺牲者!
她不是死于幽冥教的阴谋,而是为了阻止先帝犯下弥天大错,亲手点燃了那致命的香!
而所谓的“以香毒害皇嗣”,那个让沈家满门蒙冤十年的罪名,竟是为了掩盖先帝并非寿终正寝,而是死于皇陵深处的惊天秘密!
沈流苏的身体控制不住地颤抖起来,一股冰寒彻骨的悲怆与愤怒席卷了她。
她终于明白了,父亲临终前在那本残破手札上留下的最后一句血字……“我们守的不是香,是不能说的真相。”
原来,这才是真相!
沈家世代守护的,不是什么虚无缥缈的皇室安危,而是那个能颠覆整个王朝的、地宫第九重门后的恐怖存在!
她疯了似的翻出那本珍藏多年的父亲手札残页,在“先帝暴毙”的条目下,用指甲几乎要抠破纸背,终于在字里行间发现了一行以特殊墨水写就、几乎淡不可见的批注:“非毒非病,乃香火噬心。唯知音者能解。”
知音者……
一个名字如同闪电般划过沈流苏的脑海!
当年负责调查先帝死因,并最终将沈家定罪的,正是时任刑部尚书,如今权倾朝野,执掌所有皇家香料供应的“总引香使”……李焕!
是他!
一定是他!
他看懂了父亲留下的线索,却选择了一手炮制冤案,将沈家满门推入深渊!
他用沈家数百口人的鲜血,掩盖了幽冥教和先帝死因的真相,为自己换来了今时今日的滔天权位!
滔天的恨意化作刺骨的杀机,沈流苏抓起桌上的狼毫,饱蘸浓墨,在宣纸上重重写下三个字。
杀!他!祭!
她卷起所有证据,甚至来不及更换朝服,一身素衣便再次冲向了御书房。
“沈流苏,你最好有一个能说服朕的理由。”萧玦看着深夜第三次闯宫的她,眼中的不耐与杀意已毫不掩饰。
沈流苏将那张译文和父亲的手札残页拍在御案上,抬起一双布满血丝的眼,声音沙哑却字字如冰:“臣要弹劾总引香使李焕,欺君罔上,构陷忠良!更要禀明陛下,十年前,先帝并非暴毙,而是死于皇陵地宫!”
“放肆!”萧玦勃然大怒,一掌拍在龙案上,震得笔墨齐齐跳动,“沈流苏,你当真以为朕不敢杀你?!”
“陛下若不信,可敢一试此香?”沈流苏不退反进,从怀中取出一个小巧的白玉香炉,当着他的面点燃了一支细如银针的线香。
一股奇特的香气瞬间弥漫开来,它不似花香,不似木香,却仿佛能钻入人的神魂深处。
“此香名为‘记忆’,以‘梦蛊花粉’与‘龙涎髓’为引,辅以七种安神草药调配而成,无毒无害,只会唤醒被刻意遗忘或压抑的深层记忆。陛下十年前曾随侍先帝左右,是否真如史书记载那般,请亲身一辨!”
萧玦死死地盯着她,眼中是帝王的猜忌与震怒。
但他更看到了沈流苏眼中那份不惜玉石俱焚的决绝。
他缓缓闭上眼,猛地吸了一口那奇异的香气。
刹那间,无数破碎的画面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
昏暗的地宫,摇曳的烛火,父亲决绝的背影……
“玦儿,你在此等候,父皇要去取回属于我们萧氏的自由……”
“父皇!不要!那扇门后……那扇门后全是眼睛……”
“婉柔,你为何要背叛朕……”
一声凄厉的惨叫,一道冲天的香火,以及那张在火光中决绝而凄美的女子面容……
“啊……!”萧玦猛地抱住头颅,痛苦地嘶吼出声,整个人从龙椅上摔了下来。
他蜷缩在地上,浑身剧烈颤抖,面色惨白如纸,口中胡乱地喃喃着:“父皇……香……火……眼睛……全是眼睛……”
许久,他才缓缓平静下来,撑着地砖,摇晃着站起身。
他失神地望着殿顶的雕梁画栋,仿佛第一次认识这座自己生活了数十年的宫殿。
他转过头,目光空洞地看着沈流苏,声音干涩得如同砂纸摩擦:“所以……我登基十年,一直……一直坐在一个谎言之上?”
沈流苏没有回答,也没有趁机邀功。
她缓缓跪倒在地,摘下腰间的香察司主使虎符,双手奉上。
“臣隐瞒沈氏遗孤身世,欺君在先,只为查明家族真相。如今冤案已明,臣愿交还虎符,任凭陛下处置。”
她的姿态谦卑,言语却如同一记重锤,狠狠砸在萧玦的心上。
他看着跪在地上那道纤弱却挺直的背影,心中五味杂陈。
是她,揭开了这个埋藏十年的谎言,让他看清了父亲死亡的真相;也正是她,让他知道了自己竟是弑父者帮凶的继承人。
萧玦走上前,亲自将她扶起,声音沙哑得几乎不成调:“若非你……朕恐怕至死都不知,自己究竟继承了什么。”
他凝视着她的眼睛,那里面有化不开的仇恨,更有燃尽一切的决绝。
良久,他低声道:“你要什么?只要朕能给。”
沈流苏抬起头,目光冷冽如刀。
“第一,我要总引香使李焕,三日后,死在北陵祭台上,以慰沈家冤魂!”
“第二,我要皇室密库中的《香卫真录》,重归沈家!”
“第三,”她顿了顿,一字一句,掷地有声,“我要皇陵第九重门……由我,亲自开启!”
当夜,香语阁密室。
沈流苏回到房中,打开了那只布满裂纹的琉璃瓶。
她拔下发簪,刺破指尖,将一滴殷红的鲜血滴入瓶中。
“嗡……”
瓶内的骨灰残烬瞬间被血激活,一道微弱的火焰凭空腾起,在空中再次凝聚成那个残破的罗盘虚影。
这一次,幽冥女王的声音不再沙哑诡异,反而变得无比温柔,如同慈母的低语:“孩子,你终于懂了。我不是你的敌人……我是你母亲,未能完成的使命。”
影像流转,沈母身穿繁复祭服的身影出现。
她在幽深的地宫中,点燃了最后一炷香,然后缓缓转身,隔着时空,对着沈流苏露出一抹温柔而悲伤的微笑。
“苏儿,替娘……把门关好。”
沈流苏的眼泪终于决堤而下,顺着脸颊滚滚滑落。
但她的声音却冰冷而决绝,厉声喝断了那虚假的温情。
“我娘烧的最后一炷香,是为了杀你选中的王!”她猛地抬起头,眼中迸射出滔天的恨意,“而我烧的这一炷……是为了送你,彻底归冥!”
话音未落,她抓起那道罗盘虚影,狠狠将其投入一旁的铜炉之中,亲手点燃了炉底早已备好的“断魂火”!
幽蓝的火焰轰然升腾,瞬间将罗盘吞噬。
火焰由青转白,最终在“砰”的一声爆响中,炸成一朵绚烂的金色莲花,罗盘虚影彻底化为飞灰。
然而,就在那漫天灰烬即将落地的瞬间,其中一片极小的碎片突然悬浮在半空,幽光闪烁,缓缓拼凑出两个古老的文字。
“等你。”
沈流苏看着那两个字,嘴角勾起一抹冰冷的讥诮。
她拂袖收手,转身从柜中取出早已备好的、与母亲幻影中一模一样的祭服,郑重穿上,又将那柄象征着沈家最高技艺的香刀,挂在腰间。
次日黎明,天光未亮。
沈流苏一身素白祭服,立于香察司演武场前。
她身后,三百名香察司精锐甲胄鲜明,鸦雀无声。
她猛地转身,目光扫过每一张年轻而坚毅的脸庞,声音清越,响彻云霄。
“出发,北陵!”
旌旗猎猎,迎风展开,上面是萧玦亲笔御赐的四个烫金大字……
香主亲临。
而在千里之外的皇宫最深处,天听殿废墟之下,那面被烧成一地碎渣的青铜镜残骸旁,一抔湿润的泥土,正微微向上拱动,仿佛有一根看不见的香芽,在历经千年的沉睡后,终于嗅到了新鲜的血肉气息,正迫不及待地,要破土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