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如织,细密的雨丝敲打着百草苑的琉璃瓦,汇成一道道水帘,模糊了宫墙内外的界限。
密室中,烛火摇曳,将沈流苏的影子拉得细长。
她指尖拂过《香契录》的残卷,最终停留在“癸九归位”四个古字上。
这四个字,在方才那名劫匪口中被癫狂地念出,此刻看来,仿佛带着某种活过来的血腥气。
她深吸一口气,压下心头的波澜,从怀中取出一枚温润的白玉簪。
这是她离家前,母亲塞到她手中的唯一信物,簪头雕着一朵含苞待放的睡莲,是沈家的秘纹。
十年来,她只当这是最后的念想,可春禾那句“只有沈家人的血,才能让香脉认亲”,像一道惊雷,劈开了她尘封的记忆。
她凝视着簪头,按照幼时母亲无意中教过的一个手法,用指腹在莲心处轻轻一按。
只听“咔”的一声微响,玉簪内部似乎有什么机括被触动,一缕极淡、却又无比熟悉的幽香自簪尖渗出,钻入鼻息。
这味道……是沈家祠堂里,那尊千年香鼎中才有的“归魂香”!
沈流苏猛然醒悟。这根本不是什么装饰品,这是一枚“血脉印信”!
当年沈家之所以被满门抄斩,罪名是“以香毒害皇嗣”,但真正的根源,恐怕是家族掌握了这以血脉开启千年香脉的惊天秘密。
而如今,幽冥教那些残党,费尽心机要抓她,不是为了杀她泄愤,而是要用她的血,去重启那扇连帝王都无法触及的第九重门!
她闭上眼,唇边却勾起一抹冰冷的笑意,低声自语,像是对黑暗中的无数双眼睛宣告:“我不是祭品,是钥匙……既然如此,那我便亲手打开这把锁,看看门后,到底藏着什么魑魅魍魉。”
次日清晨,雨过天晴。
香察司内,气氛却比昨夜的雨丝还要凝重。
一份急报被送到沈流苏面前:城南三处新设的“明香哨”,几乎在同一时刻,都检测到了微量“云梦香”的残留!
云梦香,禁香中的禁香,能引人陷入最深层的幻觉,长期接触者甚至会神智错乱,沦为行尸走肉。
然而,三处哨点的香师反复勘察,都无法找到香料的源头,那气味仿佛凭空出现,又迅速消散。
“主上,我去看看。”阿念神色凛然,立刻带人赶赴现场。
他循着最浓的一丝香迹,一路追踪,最终竟来到一处早已废弃的义庄。
推开腐朽的木门,一股尸体与劣质香烛混合的恶臭扑面而来。
义庄角落里,停着一具无人认领的乞儿尸身,口鼻溢出暗黑色的血迹,瘦骨嶙峋的手中,还死死攥着半张被烧焦的纸片。
阿念小心翼翼地用镊子取过纸片,上面用最粗劣的墨迹写着几个歪扭的字:“七月七,香引路”。
他心中一凛,立刻将物证封存带回。
“香奴……”沈流苏看着那张焦黑的纸片,眼神冷得像冰。
她瞬间明白了敌人的歹毒用心。
他们已经不再满足于安插内应,而是开始在民间悄然布下“香奴”!
这些流落街头的乞儿、贫民,被人用食物或银钱诱骗,在不知不觉中吸入微量的云梦香。
他们本身不会发作,却会像移动的毒源,通过衣物、肢体的接触,将那些附着其上的催眠香粉,一点点地,无声无息地,散播到整个京城的各个角落。
待到明年七夕万民鸣香大会,只需一种引香,便能瞬间引爆这早已埋下的无数火种!
“等不及了。”沈流苏声音压得极低,眼中杀意一闪而过,“不能让他们再这样从容布局下去。”
她当即下令:“阿念,动用‘逆字库’,秘密调配‘逆嗅香丸’。”
阿念闻言一惊。
逆嗅香丸,是沈家秘典中一种霸道的丹药,服用后可在半个时辰内,将人的嗅觉灵敏度激发至常人的十倍以上,能追查到最微不可闻的香毒残留,但对身体的耗损也极大。
这是非到万不得已,绝不动用的手段。
“是!”他没有多问,立刻领命而去。
沈流苏则亲自带队,潜入了早已荒废的冷灶房旧址。
那里堆积如山的,是宫中近十年来所有杂役的档案和焚香登记册。
空气中弥漫着陈腐的纸张和灰尘的味道,她却仿佛置身于一座信息的宝库。
她命人将三年来所有因“病”被遣散出宫的杂役名单全部找出,与王忠当年掌管安神局时的熏香匠人名录一一比对。
烛火下,她翻阅的手指快得像一道残影。
终于,一个名字从上千份档案中跳了出来:赵五。
此人原是安神局的一名熏香匠,最擅长调配各类祭祀大典所用的复合香。
三年前,他突然上报自己患上了“失嗅症”,对任何气味都无法辨别,因此被遣散出宫。
但沈流苏却从旧档的角落里,发现了一行不起眼的批注——此人离宫前,曾私下向库房申领过一批制作“云梦香”的辅料。
一个顶尖的熏香匠,会突然失去嗅觉?
这本身就充满了疑点。
他不是病了,他是被幽冥教用某种手段“废”掉嗅觉后,带出宫去,成为了他们在暗处的香工!
沈流苏不动声色,心中却已布下天罗地网。
她令阿念以香察司的名义,伪造了一份告示,张贴于京城最热闹的几处市井,声称“急需懂得旧法熏香工艺的匠人,参与修复古籍香方,酬劳丰厚”。
不出两日,一名身形佝偻、满脸风霜的老者便找上了门,自称是赵五的远房表兄,说赵五如今卧病在床,口不能言,特命他前来代为应募。
沈流苏将人请入内堂,屏退了左右。
她亲自为老者端上一杯热气腾腾的香茶,茶雾袅袅,看似寻常,内里却早已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微量的“识露烟”。
老者受宠若惊,连声道谢,将茶水一饮而尽。
不过片刻,他的眼神便开始涣散,瞳孔失去了焦点,仿佛陷入了某种幻境,开始不受控制地喃喃自语:“……云梦只炼一次……够用到明年七夕……血开香脉……沈家的女儿……不能杀……要活着带到陵底……”
他的话语零碎而惊悚,却字字印证了沈流苏的推断!
然而,话音未落,老者突然面色大变,双手死死捂住喉咙,发出一阵痛苦的“嗬嗬”声。
他猛地抽搐起来,紫黑色的黏液从他的七窍中缓缓渗出,身体迅速僵直,竟是当场气绝!
他被人提前在体内种下了香毒自毁的机关,一旦泄露核心机密,便会立刻毒发身亡!
沈流苏凝视着这具迅速冰冷的尸体,心中寒意翻涌。
敌人不仅布局深远,手段更是狠辣至极,设下了如此严密的断尾机制,让她好不容易抓到的线索再次中断。
她缓缓转身,目光落在闻讯赶来的王忠身上,声音沉静如水:“王总管,你曾说,皇后娘娘那位贴身侍女春禾,是你看着长大的徒儿?”
王忠老泪纵横,点了点头。
“她若真是被胁迫,以你的了解,她一定会想办法留下暗记。”沈流苏的话像是一把钥匙,打开了王忠的记忆。
王忠浑身一颤,像是想起了什么,颤抖着手从宽大的袖袍深处,摸出了一块洗得发白的帕子。
这是春禾入宫前,他送给她的。
此刻,帕子的边缘,被人用深色的线,绣上了一组歪歪斜斜的针脚,形状看上去,像是一簇跳动的火焰。
“这是……老奴教过她的,安神局特有的‘火判纹’。”王忠声音嘶哑,“代表香料已经查验无误,准予焚烧。”
沈流苏接过帕子,眸光骤然亮起!
旁人看来,这或许是春禾在绝境中表达自己“清白”的标记,但在她眼中,这根本不是求救,这是一个坐标!
春禾在用安神局最核心的业务暗语告诉她:最终的仪式,将在“焚香之地”启动!
当夜,沈流苏独坐灯下。
她的面前,一边是刚刚断气的赵五的档案,另一边,是她命人从内务府调来的历年宫中废香销毁的路线图。
她将一张张图纸并列摊开,用朱笔在上面勾画,指尖的白玉簪在烛光下泛着幽冷的光。
终于,一个被所有人忽略的规律浮现了出来:每年七月,运送废香的车队,总会刻意绕行至皇陵东侧的一片荒坡。
名义上,是为了“避开市集,以免扰民”,但沈流苏从沈家一张古老的堪舆图中认出,那段必经之路的正下方,埋藏着一座早已被世人遗忘的古老香坛遗迹!
路线、时间、地点、钥匙……所有的线索,在这一刻,汇成了一条指向终点的血路。
她提笔,飞快地将自己绘制出的路径图和推论写下,将其卷起,塞入一枚特制的香蜡信筒中。
这种信筒遇火即化,不留痕迹。
“阿念,”她将信筒递过去,语气不容置喙,“立刻送往御书房,不许经过任何人的手。”
而在紫禁城的最高处,观星台上,萧玦正迎风而立。
他深邃的目光穿透夜色,遥遥望向百草苑那一点不灭的灯火。
他的指间,正无意识地摩挲着一枚古朴的青铜残片,残片的纹路与沈流苏那枚玉簪的莲心秘纹竟是同出一源。
“父皇临终前说……”他对着满天星辰,低声自语,声音被风吹散,“唯有‘双契’合一时,九门才不会吞人。”
风起,吹动他漆黑的龙袍,他的影子被拉长,投在身后的汉白玉栏杆上,那轮廓,竟与沈流苏刚刚绘制出的那张通往皇陵深处的地图,惊人地重合。
夜色更深,百草苑的灯火终于熄灭。
黑暗中,沈流苏的身影重新出现,她已换上一身利落的夜行衣。
阿念与数名香察司最核心的骨干早已悄然集结,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一种风雨欲来的凝重。
沈流苏的目光扫过众人,声音清冷而坚定,仿佛淬了冰的利刃,在寂静的夜里划开一道裂口。
“敌人以为,他们在暗处,我们在明处。”她顿了顿,眼中燃起一簇前所未有的,近乎疯狂的火焰,“那从今夜起,我们就把这天光,彻底遮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