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光乍破,大晏王朝的心脏,那座沉寂了百年的紫禁城,被接连三道诏书的惊雷彻底炸醒。
第一道诏书,如重锤砸向千年基石——废除“香籍世袭制”!
自此,天下香工再无高低贵贱之分,凡通晓香理药性者,无论出身,皆可参与新设的“民香考选”,择优入仕。
传承百年的贵族垄断,一朝瓦解!
第二道诏书,似利剑斩断腐根毒瘤——即刻关闭安神局旧址,改建为“香医堂”,广纳天下精通药理的香师,专为曾受香毒所害者诊治调养,所有费用,由国库一力承担!
第三道诏书,是迟到了十年的清白昭雪——追封沈氏一门三代“贞慧”谥号,恢复其“天下第一香”的清名。
然,诏书颁下,沈流苏却叩首拒领了一切封号与赏赐,只求将所有赔偿银两,全数投入新办的香工子弟学堂,让那些曾经连识字都是奢望的孩子,能有一个握笔闻香的机会。
三道诏令,字字千钧,砸得整个上层阶级头晕目眩,却在市井民间掀起了滔天巨浪。
无数世代为奴为仆的香工们冲出家门,奔走相告,老泪纵横地跪倒在地,朝着皇宫的方向不住叩拜。
他们不知该谢君王,还是该谢那位以一己之力撬动了整个旧世界格局的女子,只反复念叨着一句话:“香门……开天了!”
京城的气象,一夜之间焕然一新。
那座曾象征着无上权力与血腥压迫的安神局,被拆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座朴素却洁净的院落,门楣上“香医堂”三个大字,笔力遒劲,出自天子御笔。
而民香院,则成了全京城最热闹的地方。
沈流苏并未沉浸在复仇成功的快慰中她着手编写一本前所未有的香学典籍——《大晏香经》。
这本经书的第一页,便赫然写着六个大字:“香无贵贱,用者为尊。”
它彻底颠覆了以香料珍稀程度定品级的传统,转而从效用、配伍、民生价值等角度,重新为天下万千香草定序。
那些曾被贵族弃如敝履的寻常草药,如艾草、藿香、薄荷,因其防疫、醒神、驱虫的巨大功用,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高度。
更令人惊掉下巴的是编撰的方式。
沈流苏广发英雄帖,不仅邀请了宫中硕果仅存的老香工,更请来了市井里走街串巷的卖香婆、边疆上风餐露宿的采香人,甚至还有几位对植物颇有心得的农人。
他们围坐一堂,没有主次之分,为了一味药草的性味归经,能争论得面红耳赤。
每完成一章初稿,沈流苏便会命人将其誊抄数份,张贴在民香院外的白墙上,任凭过往的百姓驻足评点,提出修改意见。
阿念如今已是民香院的副使,每日忙得脚不沾地,看着那墙上被各种笔迹批注得满满当当的稿纸,他笑着对正在灯下整理记录的沈流苏说:“流苏姐,咱们这哪里是在编书?分明是想把天上的香道,硬生生从云端拽下来,按在寻常人家的灶台上!”
沈流苏闻言,抬起头,眼中映着烛火,亮得惊人。
她莞尔一笑:“香,本就生于泥土,长于天地,是该回到它该去的地方了。”
一连数日,夜深人静。
萧玦习惯性地登上观星台,目光所及,皇城万家灯火渐次熄灭,唯有民香院那一隅,始终亮着一豆温暖而倔强的光。
今夜,他终是没忍住,换上一身常服,悄然出宫,只身来到了那面热闹的白墙之外。
月光下,他看到几个半大的孩子,正围着一个身影,叽叽喳喳地辨认着手中的草叶。
那身影,正是沈流萤,她的神智已在姐姐的精心调理下恢复了大半,脸上带着劫后余生的恬淡笑容,正耐心地教孩子们:“这个是紫苏,闻起来有点辛辣,但泡水喝能解风寒……”
而院内灯下,沈流苏的身影依旧伏案疾书。
萧玦在暗处驻足良久,心中那片被权谋与猜忌冰封的湖面,竟泛起了一丝从未有过的涟漪。
他推开那扇虚掩的木门,缓步而入。
听到脚步声,沈流苏抬眼,见到是他,并未起身行礼,只是目光平静地看着他。
萧玦也不在意,径直走到她案前,将一道用朱笔批过的奏折,轻轻放在了那堆稿纸之上。
“朕拟设‘香政司’,独立于六部之外,直属中枢,总揽天下调香、制药、防疫三项大权。”他的声音低沉而有力,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卿以为,何人可任这首任司使?”
沈流苏的目光从那道奏折上扫过,随即抬起,迎上他深邃如夜的眼眸,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陛下若真心问政,答案,不是早已写在百草苑那块碑上了吗?”
那块碑上,刻的是她亲手所书——“以香愈人,以德济世”。
萧玦定定地看了她半晌,忽然低声笑了起来。
这笑声里,有释然,有赞许,更有棋逢对手的激赏。
三日后,金銮殿早朝。
萧玦当着文武百官的面,颁下了石破天惊的任命。
“民香院首席香师沈氏流苏,才德兼备,洞悉本源,有功于社稷,有利于万民。特授为香政司首使,参议机要,位同三品,钦此!”
一言既出,满朝哗然!
一个无品阶的民女,一步登天,竟成了与六部尚书平起平坐的朝廷重臣?
这在大晏王朝的历史上,闻所未闻!
立刻便有守旧的老臣出列,欲以“祖宗之法不可变”为由进谏。
然而,他们的话还没出口,便对上了龙椅之上萧玦那冰冷刺骨的目光。
他们猛然想起,眼前这位女子,手中不仅握着能让周维钧等人当场疯癫的“归源香”,更掌握着那能无声无息甄别出任何人是否曾受香控的“识心香”。
更要命的是,随着香籍废除,天下香料的供应与调配,如今几乎全在她一人掌控之中。
谁敢反对?
谁又敢保证自己过往绝对干净,经得起那“识心香”的一缕轻烟?
朝堂之上,死一般的寂静。
那一声声的“哗然”,最终只能憋回肚子里,化作一声无奈的“臣等遵旨”。
香政司就职当日,沈流苏并未穿上那身象征着权力的三品官服,依旧是一袭素白长裙,仅在腰间系了一枚民香院的木质腰牌。
她牵着妹妹沈流萤的手,在阿念的陪同下,缓步走向那座新衙门。
途经宫门时,守卫依例上前,公事公办地要求查验腰牌。
阿念看不过去,忍不住低声道:“流苏姐,您如今已是朝廷命官,何必对他们如此客气?”
沈流苏脚步未停,平静地将腰牌递了过去,待守卫验看过后,方才收回,对阿念淡淡一笑:“正因为我不再是那个需要东躲西藏、亡命天涯的沈流苏了,才更要懂得和遵守规矩。”
她回首,望向那巍峨的宫门,声音轻却坚定:“香道的大门,是我亲手打开的。这门里走出来的人,步子,更要走得正、走得稳。”
当晚,新开的香政司衙门前,围满了前来观望的百姓。
沈流苏没有举行任何仪式,只是提着一把小锄,在衙门前那片空地上,亲手种下了那株从百草苑废墟中带来的白色花种幼苗。
她蹲下身,为它培好土,然后站起身,对所有围观的人说道:“此花无名。我只知,它生于自由之土,长于清醒之心。它不为献媚君王,也不为迷惑人心,它只会在这里,凭自己的力量,安静地开着——就像我们所有人,都想要拥有的那个清明世界。”
话音刚落,远处,城南香医堂的方向,传来了一阵悠远而清亮的钟声。
咚……咚……咚……
那不再是水牢里催魂夺魄的低鸣,而是报时的新钟,平和,安详,宣告着一个崭新时刻的来临。
沈流苏仰头,望着漫天繁星,十年血海深仇,万里孤身独行,所有沉重的过往,仿佛都在这一刻,随着那一声清越的钟鸣,化作了一声释然的轻叹。
而在皇城深处,御书房窗前,萧玦静静伫立,目光跨越重重宫阙,遥遥望着香政司那片灯火通明的院落。
他缓缓转身,从一个紫檀木匣中,取出了一枚早已刻好的、通体温润的羊脂白玉大印。
印章的底部,赫然是两个古朴的篆字——香主。
他轻轻将这枚代表着无上权柄与绝对信任的玉印,放入了明日早朝奏对的匣中。
属于沈流苏的时代,似乎已经到来。
然而,所有人都未曾料到,这位新上任的、手握重权的香政司首使,在接下来的三天里,竟一次也未踏入过她的官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