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青回到小院时,月已西斜。
他推开院门,一眼便看见了石桌旁的身影。
数天不见的白雨晴正执着一盏清茶,好整以暇地对着月光,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月华如水,佳人在侧。
若无方才那扰人的尘嚣,眼前的光景,本该是完美无缺的画卷。
听到动静,她转过头,放下茶杯,唇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
“怎么样,气可是消了?”
李青没说话,只是走到她对面坐下,自顾自地提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尚有余温的茶,一饮而尽。
“本来没气。”
他放下茶杯,声音听不出喜怒。
“现在反倒有了。”
“他叫向东远,我的一位朋友。”
白雨晴语气很平淡,像是在说一件无关紧要的小事。
“脑子不太好使,但还算忠心。从小顺风顺水惯了,性子里的缺陷太大,我让他来,是想让你帮我磨一磨他。”
她看向李青,目光里带着审视的意味。
“事教人,比人教人要深刻得多。在你这儿吃个不痛不痒的亏,总好过将来在真正的敌人手上,把命都给丢了。”
她这番话听着像是在解释,又像是在安抚。
李青闻言,心中了然。
只是想起那柄崩了口的剑,心里就有点堵。
于是,他伸出右手,拇指和食指在白雨晴面前,不轻不重地搓了搓。
“敲打他是可以,不过……我剑被敲坏了,它陪伴了我良久岁月,是我极其珍贵……”
白雨晴听出他话里的意思,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好看的眉毛挑了挑,一股危险的气息散发出来。
“你再多说一个字,信不信我今天亲自给你松松筋骨?保证分文不取。”
李青默默地收回手,端起茶杯,一脸正色:
“开个玩笑而已,大人何必当真。谈正事,谈正事。”
玩笑过后,院中的气氛重新变得严肃。
李青将这几日在档案库中的发现和盘托出。
“我查了霖城近二十年的所有卷宗。庾景大人性情大变,是从五年前开始的。从那之后,卷宗里所有关于他的记录,都有了人为粉饰的痕迹,全是空话套话。”
“也正是在那五年里,有两个人的名字开始频繁出现。”
“谢宗,严刑。”
“一个从指挥使破格升为城卫营统领,掌握兵权。另一个,从一个几乎没有实权的司正殿主事,变成了如今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司主代言人。”
“他们是庾景性情大变后,最直接的受益者。”
李青顿了顿,声音压得更低。
“往下一层,是一张以刘家为节点,牵扯了黑风堂,以及霖城蔡、王、钱、秦四大家族的巨网。”
“这张网,在这五年里疯狂扩张,几乎垄断了霖城所有见得光和见不得光的生意。”
他说完,静静地看着白雨晴,等她消化这些信息。
白雨晴沉默了许久,灯火在她眼中明明灭灭,让她的神色显得有些凝重。
“你说的蔡、王、钱、秦四家,不单单是霖城富商那么简单。”
她终于开口,声音比刚才低沉了几分。
“蔡家大小姐,嫁给了琉璃渡楚氏一位嫡系子弟。王家的生意,背后有无为乡墨家的影子。钱家早年受过碧落城叶氏的大恩,两家至今仍有往来。至于秦家,他们本就是坠星泽秦氏的一个远方分支。”
白雨晴每说出一个名字,李青的眼神便深沉一分。
这些名字,每一个都代表着道盟中一方庞然大物。
“这些联系,或许是亲缘,或许是利益,盘根错节。这盘棋的棋手,地位远比我们想象的要尊崇,图谋也更长远。”
一语惊醒梦中人。
李青的脑海中,仿佛有一道电光劈开了重重迷雾。
刘府暗格里的书信,枯井密室里的账本,严刑那滴水不漏的自保手段……
所有线索在这一刻豁然贯通。
一个巨大的、冰冷的棋盘在他脑海中缓缓展开。
而他、白雨晴、甚至沈镜辞,都只是棋盘上身不由己的棋子。
猎手和猎物的身份,或许从踏入霖城的那一刻,便已悄然反转。
“清君侧……”
李青缓缓吐出三个字。
白雨晴眼中闪过一抹赞许:“不错。”
“庾景早已被控制,成了一个只会发号施令的傀儡。但这个傀儡,或许是出了什么问题,变得不再好使,甚至成了一个隐患。于是,幕后之人便想换掉他。”
“可霖城地处边陲,是通往西南青炎妖国的重要门户,镇邪司司主的位置何其重要!想换掉他,但又不能落人口实……”
李青接口道:“所以,他们导演了这出戏。借我们的手,查出庾景‘贪腐受贿、勾结妖魔’的铁证。”
“一旦罪名坐实,庾景被废,严刑这个一直‘兢兢业业、两袖清风’的司正,便能以拨乱反正的功臣姿态,名正言顺地接管霖城。”
好一招借刀杀人,好一招狸猫换太子!
想通了这一切,李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如果沈镜辞将那些东西递交上去……”
“你觉得,”
白雨晴忽然看着他,神色变得有些玩味,“沈镜辞那女人,当真看不出这其中的门道吗?”
李青闻言一怔。
他认真地思索了片刻,才沉声回答:
“她很聪明,做事滴水不漏,运筹帷幄。按理说,这么大的一个局,她不可能看不出来。”
“但是,”
他话锋一转。
“人心难测。她与庾景非亲非故,扳倒一个已经烂掉的司主,换取这次考校的胜利,拿到进入天枢院的资格,对她那种人来说,是一笔稳赚不赔的买卖。至于新上位的司主是人是鬼,她不会在乎。”
“牺牲一个无关紧要的庾景,成全自己的锦绣前程。我想,她会这么选。”
分析完,李青端起茶杯,准备喝口水润润喉。
可他却发现,对面的白雨晴看着他的眼神,变得无比古怪。
那眼神里,有同情,有幸灾乐祸,甚至还混杂着一丝一丝若有若无的怜悯。
李青心里咯噔一下,一种不妙的预感油然而生。
就在这时。
一道清冷如月光的声音,从白雨晴身后的房间里幽幽传出,穿过庭院,清晰地飘进他耳朵里。
“我倒是不知,在李大人心中,我竟是如此一个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不堪之人。”
伴随着话音,一道婀娜的身影从门内走出。
月光洒在她素白的裙摆上,勾勒出清冷孤高的轮廓。
不是沈镜辞,又是何人?
李青端着茶杯的手,僵在了半空中。
他脸上的表情,在一瞬间变得极为精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