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了。”
李青靠在靠枕上,声音沙哑。
“我昏迷了多久?”
“三天。”
白雨晴拉过一张椅子,在床边坐下。
她的目光,总是不自觉地飘向他那被纱布缠绕的左臂上,眼神里翻涌着说不清道不明的情绪。
“这三天,霖城的天,算是翻过来了。”
白雨晴的声音很平,听不出什么波澜。
“严刑,和他麾下所有党羽,一共一百三十七人,从指挥使到末流小吏,无一漏网。”
“全部就地革职,打入死牢,等待总司最终发落。”
“整个霖城的官场,几乎被我们清洗了一遍。”
她说得轻描淡写,但李青能想象到,这三天里,这座城里掀起了何等恐怖的惊涛骇浪。
两位金丹监察使联手,以雷霆手段拨乱反正,这其中的血雨腥风,绝非三言两语能够道尽的。
霖城的老百姓,这几日恐怕是又惊又怕,却又拍手称快。
李青沉默地听着,眼眸深处古井无波。
这些,本就是意料之中的事。
“蔡、王、钱、秦四家呢?”
他忽然开口问道。
这四大家族,才是盘踞在霖城真正的毒瘤。
听到这个问题,白雨晴俏丽的面容,第一次显露出真正的凝重。
“死了。”
“全死了。”
她声音压低了许多,带着一丝寒意。
“就在那场席卷全城的动乱中,四大家族,无一例外,被人灭了满门。”
“男女老幼,鸡犬不留。”
李青的瞳孔,猛地一缩。
“是那些囚犯干的?”
“不像。”
白雨晴摇了摇头。
“现场我们勘查过,虽然有暴徒洗劫的痕迹,但四家核心成员的死状,完全一致。”
“一击毙命,神魂俱灭。”
“手法干净利落,没有留下任何可供追查的线索。”
“那些冲进他们府邸的囚犯,更像是被人故意引过去,用来掩盖真相的幌子。”
好狠的手段!
李青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这是趁乱杀人灭口!
用四大家族,数百口人的性命,来彻底埋葬通往幕后黑手的一切路径!
严刑背后那只看不见的黑手,其心性之狠辣,行事之果决,远超想象。
这盘棋,远未到结束的时候。
仅仅只是换了一张新的棋盘。
房间内陷入了沉默。
许久,白雨晴才再次开口,打破了这压抑的气氛。
“你的胳膊……打算怎么办?”
“沈镜辞说,腐朽死气已经侵入你的骨髓,除非能找到‘生死人、肉白骨’的无上宝药,否则……”
“无妨。”
李青打断了她的话,语气平静。
“一条胳膊而已,换霖城数万百姓的性命,换一个金丹大能的命,这笔买卖,怎么算都血赚。”
他脸上甚至还挤出了一丝笑容,只是那笑容,因为脸色的苍白,显得有些凄惨。
白雨晴看着他,看着他那坦然的眼神,张了张嘴,却发现自己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她见惯了道貌岸然的伪君子,也见惯了为达目的不择手段的枭雄。
可她从未见过像李青这样的人。
一个从凡尘俗世里挣扎出来的小修士,却有着连金丹真人都未必具备的风骨与担当。
那份豁达,那份坦然,竟让她这位天之骄女,一时间感到有些自惭形秽。
就在这时,房门再次被推开。
沈镜辞那道清冷孤高的身影走了进来。
她看了一眼床上的李青,又瞥了一眼气氛有些微妙的白雨晴,黛眉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
“总司的敕令,到了。”
……
午时。
镇邪司,公堂。
霖城残存的官吏,以及镇邪司有头有脸的人物,悉数到场,神情肃穆。
“哗啦——哗啦——”
沉重的玄铁镣铐拖拽在地,发出刺耳的声响。
严刑被两名孔武有力的差役押了上来。
他身上的囚服有些脏污,整个人也清瘦了一圈,可那张浮肿的脸上,却没有丝毫沦为阶下囚的颓败。
甚至还挂着一丝若有若无的笑意。
那双眼睛扫过堂前众人,带着一种居高临下的审视。
仿佛他不是即将被审判的囚徒,而是巡视自己领地的主人。
最终,他的目光越过所有人,精准地落在了李青身上。
“李巡检,别来无恙啊。”
李青看着他,终于还是问出了那个盘桓在心头的问题。
“你也是霖城土生土长的人。”
“这里有你的街坊,有看着你长大的老人,有你踩了几十年的青石路。”
“为什么能毫不犹豫的下令,毁了这座城?”
这是他最想不通的地方。
一个人,怎么能对养育了自己的土地,狠心到这种地步。
“为什么?”
严刑仿佛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低沉地笑了起来,震得身上的镣铐“哗啦”作响。
他抬起头,那双浑浊的眼睛里,翻涌着一种李青看不懂的情绪。
“李青,你是个好人,也是一个纯粹的人。”
“但在这个世道,像你这样的人,活不长久。”
严刑的视线越过李青,望向堂外那片刺目的阳光,眼神变得悠远,陷入了某种回忆。
“二十年前,我跟你一样,是个一腔热血,想改变世界的愣头青。我从一个不入流的八品文职做起,兢兢业业,十年,整整十年,才混成七品评事。”
“我以为只要我足够努力,只要我才华出众,总有一天能出人头地,能改变那些看不惯的腌臢事。可我错了,大错特错。”
“我亲眼看着那些才干不如我,只因家世比我好的废物,一个个平步青云!”
“我亲眼看着我呕心沥血换来的功绩,被上司轻飘飘一句话就据为己有!”
“我满腹的才华,满腔的抱负,在这吃人的规矩面前,一文不值。”
“你觉得这样的家乡,值得我留恋吗?”
他的语气始终平稳,像是在讲述别人的故事,可那平静之下,是被压抑到极致的怨毒。
“直到有一年,我随上司外出查案,在半途遭遇一伙妖魔围攻,所有人都快死了。”
严刑的眼中,闪烁起一种回忆往事时,病态般的快感。
“我趁乱,从背后给了他一刀,然后将他推进了妖魔的包围圈。事后我告诉所有人,大人他是为了掩护我们撤退,英勇牺牲的。”
“你知道后来怎么样了吗?”
他咧开嘴,露出一个森然的笑容。
“我回了镇邪司,连升三级,顺理成章顶替了他的位置。”
“从那天起,我就知道,我以前都活错了。”
“公理?道义?那都是写给傻子看的!”
严刑的身子猛地前倾,凑到李青面前,那双浑浊的眼睛死死盯着他,一字一句道。
“吃苦,不一定能成为人上人。”
“但吃人,可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