缀霞刚安抚完兰茵,自己却又是一惊:
“哎哟!且等等!”
她急忙翻动着几件叠放的中衣,脸上现出疑惑:
“主子爷那件……那件贴身的蔽膝呢?”缀霞抬眼看向兰茵,语气焦灼。
兰茵顺口问道:“什么里衣?”
缀霞的脸瞬间涨得通红,眼神游移,声音压得更低,带着点难以启齿的羞赧:
“就是……就是那件贴身穿的蔽膝……”(注:古代一种类似短围裙或缠腰布的内衣,尤其指男子穿在袍服之下遮挡下身的贴身衣物,类似现代内裤。)
这下轮到兰茵面颊飞红。
她飞快地左右扫视一眼,轻咳一声掩饰尴尬:
“别嚷嚷,小声些,再找找,兴许混在别的衣物里了。”
缀霞却已是花容失色,脸色瞬间煞白。
手里动作不停,声音却压不住地发紧:“那……那可是主子爷贴身穿的物件。若真丢了,莫说我,便是你,也少不得一顿结结实实的板子。”
缀霞猛地抬头,目光直勾勾越过令窈,钉在紧闭的耳房门帘上。
“会不会是高脚茶仙儿动的手脚?前晚主子爷按例沐浴,我正在外间预备要更换的衣裳,她不知怎么晃悠进来,假惺惺说要帮忙收拾,指不定就是那时顺手牵羊了。”
自从春霭大姑姑被太皇太后指派去照料小格格,缀霞少了上方压制,其原本就有些爽利泼辣、甚至略显尖刻的性子便渐渐浮了出来。
此刻情急之下,言语更是夹枪带棒,毫不客气地将矛头指向了耳房里的绘芳,那个她口中带着讽刺意味的“高脚茶仙儿”。
兰茵眉头紧蹙,连忙拉扯缀霞的袖口:
“慎言,慎言,这事关一个女儿家的名声体面,非同小可。没有确凿凭据,岂能如此污蔑?这事还是等今晚漱晴姑姑回来,再回禀查问也不迟。”
“查问?还等什么?”
缀霞将手中衣物一撂,双手掐腰,虽仍不敢高声喧哗以免惊扰斋宫静穆,但那压低的声音里却充满刻薄的臆断。
“依我看呐,根本用不着查,怕是某些人怀着肮脏下流的心思,把这东西当了什么‘登天梯’、‘敲门砖’。以为得了点挨过主子皮肉的物件儿,就能攀扯上高枝儿了?呸!”
她朝着北耳房的方向啐了一口,眼中满是鄙夷:
“也不撒泡尿照照自己,主子是什么身份?九五之尊。身上一针一线都是贡品,沾点龙气就以为自己是谁了?竟敢动这等玷污圣体清白的腌臜念头。莫说她想调到咱们这儿当差,做她的春秋大梦。等查实了,她这辈子都休想再踏进内廷一步,宫门的门槛,她也配再踩?”
兰茵听得心惊肉跳,一把死死攥住缀霞的手臂,急得脸色发白,声音都变了调:
“快闭嘴!祖宗,你这张利嘴啊。虽说此刻漱晴姑姑她们都不在,可这里终究是斋宫。天子驻跸之处。隔墙有耳,惊扰了神灵圣驾,你有几个脑袋够砍?消停点,快别说了。”
兰茵几乎是用气音在哀求,眼神惊恐地扫视着周围沉沉的宫阙阴影。
这个祖宗,还要怎么拖累她,一年里的的罚都是因她而起,罚完月钱就罚跪,这样下去迟早要因她丧命。
兰茵又急又气又惧,偏偏不能发作,秀气的眉头高高隆起。
令窈能清晰地感觉到,门帘后那道来自绘芳冰冷愤怒的视线,似乎透帘栊缝隙看向这里。
令窈夹在廊下那场由“蔽膝”引发的小小动乱里,只觉得胸口窒闷,几乎喘不过气。
她寻了个借口,对兰茵、缀霞道:“我去瞧瞧沁霜那边可收拾妥当了。”
说完便匆匆转身,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这片是非之地,径直往西配殿的耳房走去。
推开沁霜的房门,只见沁霜正伸长了脖子,透过支摘窗的缝隙向外张望,脸上挂着瞧好戏的神情。
见是令窈进来,她立刻压低声音问道:
“怎么了?前头闹哄哄的,是不是那个‘高脚茶仙儿’又惹出什么幺蛾子了?”
显然,缀霞那随口混叫的“高脚茶仙儿”绰号,早已如同烙印般死死扣在了绘芳头上,成了私下里众人心照不宣的代称。
令窈脸上又是一热,那“蔽膝”二字实在难以启齿,只含糊道:
“没什么大事,说是……说是丢了一件衣物,正找着呢。”
沁霜闻言,嘴角立刻勾起一抹了然的冷笑:
“哼!我就知道。肯定是缀霞那丫头片子,头一个就疑心是‘高脚茶仙儿’偷的吧?她就是这么个人。但凡出了点岔子,先不管三七二十一,屎盆子先往别人头上扣,兰茵深受牵连,挨了多少罚。她啊亏得还有个兰茵在旁边替她兜着点底,不然打量着要闹到什么地步。”
她叹了口气,语气里带着几分感慨。
“说到这儿,还是春霭大姑姑厉害啊。你看她给谁配的副手,那都是对症下药。给粗枝大叶的拂月配了个心细如发的‘账房先生’濯丹;给炮仗脾气的缀霞配了个能劝能压的‘狗头军师’兰茵;给那阴晴不定的映云配了个八面玲珑的‘万金油’叠翠;至于那个懒得骨头缝生蛆的含雪嘛……”
沁霜指了指自己鼻子,带着点自嘲的苦笑:
“可不就配了我这个‘属驴子’的,指哪打哪,任劳任怨。大姑姑这算盘珠子拨拉的,算珠子都要被她算计得蹦飞了。”
沁霜此刻正埋首于一堆厚厚的膳单簿册之间。
她面前摊开着笔墨纸砚,正艰难地誊录整理着斋戒三日帝王所用的每一餐、每一饮。
这本是御膳房自己的分内事,奈何那总管塔布鼐仗着资历老,又欺负沁霜识字,家事低微难以反抗,竟将这繁琐冗长的记录差事一股脑儿推给了她。
还美其名曰:“姑娘是个伶俐人儿,识文断字,心思又细,这活计交给姑娘办,最是妥帖不过。”
明摆着是借机磋磨。
令窈见状,便坐到她身旁,拿起膳单,轻声念着上面的菜名、汤品、点心名称及分量,沁霜则伏案疾书,一一记录在案,以备日后撰写帝王起居注及御膳房存档之用。
约莫巳时刚过,庭院里忽然传来几个小太监的私语:
“大雩礼完事了。”
“主子爷已经起驾回宫了。”
令窈闻声,心头那根一直紧绷的弦,终于微微松弛下来。
无论结果如何,该做的都已做了,剩下的,便只能看天意是否垂怜了。
她下意识地望向窗外——天色依旧阴沉,却并无半分雨意,空气干燥依旧。
沁霜也听到了外面的动静,立刻放下笔,长舒一口气:“可算完了。”
她站起身,开始收拾桌上散乱的纸张笔墨。
令窈不便久留,又宽慰了沁霜几句,便起身告辞,仍旧返回那气氛凝重的北耳房。
推门进去,绘芳依旧蜷缩在炕头,背对着门口,一动不动。
方才廊下那番恶毒的揣测和指控,她显然一字不漏地听了进去,却不知为何选择了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