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麻喇姑抬手指了指只剩下一截,却顽强屹立不倒的北墙:
“如果我们从南往北挖,这么多砖石木料,再加上余震,不知道要折腾到什么时候才能救到人,可如果我们从北墙往南清理,是不是离令窈躲避的地方就很近。”
她仿佛要验证自己的猜测,从废墟里爬下来,走到东边一看,整个废墟是从南到北,由高到低的小坡,令窈必定是躲在北墙根下,四处墙壁互相推挤,生出一处空间来。
苏麻喇姑越想越觉得有理,赶忙回禀:“主子爷,从北往南挖。”
她目光落在北墙旁边:“从这里挖,因为北墙我们绝对不能动。现在整个废墟之所以是斜斜下来,而不是摊成一地,就是因为有东西架在北墙上,一时间落不到地。
令窈肯定就藏在此处,贸然动了北墙,必定造成坍塌,所以从北墙旁边慢慢往墙根下挖。”
苏麻喇姑的语气是如此的笃定,让玄烨汲取到难得的勇气和希望。
手脚麻利的爬了下来,亲自去看了一遍,果真如苏麻喇姑所说,看来自己是关心则乱,连这点都没想到,还在那里苦苦发疯。
他举起袖口擦了擦满脸泪痕,浑身瞬间又有了力气。
“听大姑姑的,从这里开始往北墙根清理。”
这时几位大臣匆匆来回事,苏麻喇姑冲玄烨点点头:
“主子爷先去处理政务,这里交给我。”
玄烨看着她,重重的点头,把全部的希望都托付于这位把他从小带大的人身上。
回头深深看了一眼那伫立的北墙,转身往幄帐走去。
拂月连忙过去搀扶,又吩咐人上茶,待玄烨坐定,亲自打水替他擦拭着满身尘土。
玄烨置若罔闻,依旧专注的和臣僚们商讨决策。
唯有那不时投向废墟的焦灼目光,泄露了这份压在江山社稷之下的牵挂。
天色渐晚,四周嚎啕哭喊不断,不时有木橼被压倒,咔嚓一声,随后是木石瓦砾轰隆倒地,扬起一阵尘土。
一丝风也没有,厚云低垂,充斥着血腥土腥以及烧焦的刺鼻,沉甸甸地压在每个人的心头。
施救之人。许多起初还能听闻的哭喊声,渐渐微弱下去,终至无声。
一具具尸首被拖拽出来,草草置于道旁。偶尔可见废墟深处支离的肢体,斑驳血痕在灰土间显得格外刺目。
苏麻喇姑那边进展的极慢,不能随意挪动堆在一起的木梁椽子,只能小心翼翼清理碎石瓦砾。
玄烨虽端坐帐中处置政务,目光却一次次掠过那片区域,一颗心如同在炭火上灼烤,焦灼难耐,却又不得不强自按捺。
钦天监已经上奏,恐今晚有大雨。若真大雨滂沱,雨水灌入废墟,那些被深埋其下尚存一息的人,生机便将渺茫如风中残烛。
他抬眼,望向那片暮色中更显嶙峋狰狞的废墟阴影,唇线紧抿。
暮色愈沉,四下哀声不绝。
正当众人心力交瘁之际,忽闻一侍卫嘶声喊道:
“我看见一只手,我看见一只手了!”
他几乎是喜极而泣,甚至都顾不上尊卑规矩。
玄烨在拂月再三劝谏下不得不端起一碗粥喝着,闻言粥也不喝了,疾步奔去:
“哪里?”
侍卫双眼亮晶晶的,指向一处椽柱交叠的狭隙。
玄烨跪下凑近,苏麻喇姑生怕他看不清,忙将灯往那里举了举。
透过层层叠叠堆积在一起的椽子,果真看见一团疑似是个人影蜷缩在墙根下,一动也不动,废墟顶隙漏下的一线微光,正照在那只沾满灰土的手背上。
不知道是不是令窈,但那确实是个人。
“令窈?令窈?”
玄烨连唤数声,却不见回应。方才涌起的欣喜瞬间被恐慌淹没。
他拿过苏麻喇姑手里的灯往里面照了照,只见那人周身覆着厚厚一层尘土,双手抱膝缩成一团,一条血痕顺着手臂蜿蜒而下。
不辨样貌,也不知是谁,但看身形应该是令窈。
玄烨也顾不得那么多,连忙避让到一旁,急令侍卫上前施救。
他向拂月招招手,让她搬来一个小杌子,自己坐在这里盯着,另又叫人速传太医过来备好清水净布与干净衣裳。
随着砖石被逐块移开,横亘的椽木也被小心抽离,那蜷缩的人影愈发清晰。
此刻方看清,慈宁宫东苑正殿那数十年的老梁倾塌时,一端恰卡在北墙之上,连带牵下的椽子如伞骨般支起,堪堪挡住倾泻而下的碎瓦残砖,竟在墙根处逼出一隅狭小空隙。
令窈身形本就纤细,此刻紧抱双膝蜷于其间,恰容一身。若换作旁人,怕是早被砸得血肉模糊。
这真是不幸中的万幸。
但她依旧没有任何动静,这种沉默让玄烨越来越惶恐,他甚至不敢去够一够,摸一摸是否还有余温,生怕碰到的是僵硬冰冷的肌肤。
眼见只剩最后三根交错压顶的木料,众人稍松一口气,手下动作不由加快几分。
尘灰簌簌而下,缝隙间那点微弱天光渐次扩大,照亮她低垂的鬓发与染血的袖口。
一名太监屏息凝神,小心翼翼地抽动一根看似无关紧要的椽子。
岂料那椽木竟是关键支点,甫一抽离,整片废墟猛地一颤。霎时间,数堆悬于高处的碎瓦残砖轰然倾泻,直朝那墙根蜷缩的人影砸去。
“令窈!”
危在旦夕之际,玄烨竟如离弦之箭般合身扑入废墟。
苏麻喇姑与梁九功惊得魂飞魄散,不及思索便跟着扑上前去。
玄烨一头扎进尘灰弥漫的狭隙,用脊背硬生生挡住砸落的砖石,双臂死死护住身下之人。
掌心触及的温热与柔软令他心头剧震。
她还活着!
这认知带来的狂喜尚未漾开,沉重的碎砖瓦砾已接连砸在他背脊之上,钝痛瞬间窜遍四肢百骸。他咬紧牙关纹丝不动,将怀中人护得密不透风。
这一刻竟荒谬地生出不求生同衾,但求死同穴的决绝。
万幸苏麻喇姑与梁九功反应迅疾,当即以血肉之躯叠护在玄烨外侧。
一阵天崩地裂般的混乱后,最外层的梁九功已是遍体鳞伤,被侍卫搀扶着颤巍巍站起,猛地咳出一口淤血。
苏麻喇姑虽只擦破皮肉,却也是灰头土脸,狼狈不堪。
待众人再度营救时更是万分谨慎。玄烨稍能动弹,立即低头检视令窈。
见她虽昏迷不醒,呼吸却平稳,唯肩头一道划伤渗着血丝,这才稍松口气。
此时方觉后背火辣辣地疼,喉间腥甜翻涌。他缓缓直起腰,碎砖尘土簌簌而落,众人连挖带拽,终将二人救出险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