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玄烨怔怔的看着她,唇瓣翕动,半晌才沙哑道:
“你为何从不与我说?”
“与你说?”
皇贵妃痴痴一笑,心中酸楚到了极处,便只剩下一片空茫。
“说什么?说我在嫉妒吗?”
她轻轻点头,将目光投向窗外湛蓝的天,一丝云彩也无,蓝的彻底,如汪洋般,几乎要将人溺毙。
“是,我确实嫉妒。我以为赫舍里氏去了,你终会看见我。我原以为你身边那个位置是为我留的,我才是这天下最配得上你的女子。
可你呢?一转身就将钮祜禄氏立为皇后,只给我一个贵妃之位。玄烨,你告诉我,这算什么?在你心里,我究竟算什么?”
她猛地抬手,将发间那支象征地位的凤钗狠狠扯下,重重摔在地上。
镶宝点翠的凤钗应声碎裂,金珠四溅,在乌澄澄的地上滚落一地残光。
令窈惊得浑身一颤,急忙伸手去拦,却被皇贵妃猛地推开,一个踉跄直朝炕几角撞去。
玄烨脸色骤变,扑去将她牢牢护在怀中,脊背重重磕上坚硬桌角,一阵尖锐的痛楚炸开,疼得他眉眼紧蹙成一团,咬牙闷哼一声。
“主子爷!”
满室宫人吓得魂飞魄散,一拥而上,七手八脚地将二人搀扶起来。
梁九功急得满头是汗,伸手替他揉着后背,声音发颤:
“主子爷!您磕着哪儿了?疼不疼?” 扭头急喝赵昌,“快去传太医!”
赵昌连声应是,飞快朝殿外跑去。
玄烨顾不得背上剧痛,仍将令窈紧紧圈在怀里,掌心轻抚她微隆的小腹,强压下惊悸,急急问道:
“吓着没有?肚子可疼?磕碰到哪里没有?”
令窈只是一个劲儿摇头,伸手急切地去探他后背:
“我没事,你伤着没有?磕得重不重?”
听她无恙,玄烨长长舒出一口气,下颌贴着她鬓发,喃喃道:
“没事就好……你没事就好……”
他将令窈紧紧搂在怀里,那后怕如潮水漫进心里,手指都微微发颤。
皇贵妃见此更觉悲痛,自嘲的笑了笑,苍白的脸上泪痕斑驳。
“原是如此……原来你也会为一个人,这般奋不顾身。今生得见,也无憾了。”
贵妃呆呆瘫坐在地上,神色怔忪,半晌回不过神。
她以为佟佳氏心狠手辣,蛇蝎心肠,可亲眼见她被揭穿时的狼狈,听她痛哭流涕的控诉,心中竟无半分快意,五味杂陈齐齐涌上心头,只剩下口中苦涩。
正当暖阁内一片混乱之际,屋外隐隐传来断断续续的哀泣之声,听不真切,却更添几分凄惶。
玄烨眉头一蹙,目光扫向梁九功。
梁九功会意,朝门外使了个眼色。
旋即有小太监躬身禀报:
“启禀主子爷,永和宫德妃娘娘在外求见,说是关于孝昭皇后之事,想当面禀奏。”
众人皆是一怔,纷纷看向门外,旋即又把目光投向玄烨。
玄烨将令窈小心安置在南炕上,敛容整衣,神色恢复了一贯的沉静威仪,沉声道:
“传。”
(2)
德妃几乎是荆钗布裙,一身灰沉沉的袍子,乌黑如云的发丝上竟无半点簪钗点缀。她跌跌撞撞进了暖阁,朝着玄烨连连叩首,那沉闷的“咚咚”声敲在每个人心上,听得人心里发毛。
“你这又是在做什么?”玄烨脸色阴沉如水,“今日是怎么了?一个个都跑来朕这里撒疯?”
梁九功见状,连忙对侍立一旁的采苹使了个眼色。采苹会意,快步上前搀住德妃的胳膊:“主子,快别磕了,有什么话好好说便是。”她悄悄捏了捏德妃的手臂,朝上首的玄烨瞥了一眼。
德妃就着她的手直起身,玉白的脸上早已泪痕纵横,额间一片红肿,看上去颇有几分雨打梨花的凄楚。
“奴才有罪,愧对主子爷。”她不敢抬头看玄烨,只低垂着眼帘。
“有什么话,说。”
玄烨接过梁九功递来的茶盅顺势递给令窈,让她喝口茶压压惊。
德妃脸上哀恸更深,唇瓣颤抖,泪水如珠扑簌簌的往下落,吧嗒吧嗒砸在金砖漫铺的地上。
“奴才有罪!”
她悲泣出声,又深深俯下身去。
“当日趁着主子爷醉酒沐浴,奴才前去送醒酒汤,承蒙皇恩得以有孕在身。主子爷怜惜,纳奴才为妃嫔,赐予常在位分。
可奴才心里诚惶诚恐,日夜难安,自觉愧对孝昭皇后往日的看重,更辜负了主子的情意。故而册封次日,奴才便去了坤宁宫向皇后娘娘请罪。”
她说到此处,已是泣不成声,整个身子伏在地上,栗栗发抖。
“主子万没想到奴才会背叛她。当看见奴才时,她伸手指着奴才,气得浑身哆嗦,瘫在床榻上喘不过气,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待到第二日便……便不中用了。”
德妃言罢,趴在地上放声大哭,喃喃道:
“是奴才对不起主子,是奴才对不起她……”
贵妃此刻才像是回过神,擦了擦脸上的泪痕,急声问道:
“你什么意思?姐姐她到底是……”
德妃泪眼迷蒙地望了她一眼,紧咬下唇,半天才挤出一句:“孝昭皇后是被我活活气死的。”
“不可能!”
贵妃如遭雷击,扑上去揪住德妃衣襟,死死盯着她的眼睛。
“那碗奶茶呢?那碗奶茶又怎么说!”
“当时御膳房茶房确实呈上了一碗奶茶,可主子当时正在气头上,端起那只银碗就朝奴才狠狠砸来,奶茶泼了奴才满身都是。待奴才再抬头时主子已经急火攻心,晕厥了过去。”
“那……那碗奶茶到底有没有关系?”
贵妃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
德妃缓缓摇头:“皇贵妃许是真的动了手脚。但主子当时确实一口未喝。贵妃若是不信,大可寻些昔日伺候主子的旧人问问便知。”
贵妃缓缓松开了攥着德妃衣襟的手,静默了良久,方低低道:
“我早已知晓,也问过旁人,她们也是这般说辞。只是我不愿相信。”
她神色恍惚,宛若失了归处的孤魂,脸上似喜还悲,似怨似惘。
“我查到的奶茶、秋福,桩桩件件都是真的。”
令窈轻叹一声带着悲悯道:
“那只能说,皇贵妃确实做了不妥当的事,动了不该动的心思。万幸孝昭皇后终究是没有喝。”
贵妃双眸骤然一亮,一把抓住玄烨的袍角,仰头看着他:
“主子爷!求您主持公道!”
她抬手指向皇贵妃。
“现有确凿证据,证明佟佳氏确在奶茶中做了手脚。主子爷统御四海,赏罚分明,断不能在此事上厚此薄彼,有失公允啊!”
皇贵妃默默跪在地上,一言不发,似乎是在等着玄烨的处罚。
玄烨目光扫过跪了满地的妃嫔,沉吟片刻,眼底最后一丝犹疑终被帝王的决断所取代。
他正欲开口,却见跪在下方的皇贵妃身子猛地一晃,竟如秋风中的落叶,软软朝着地上栽去。
(3)
“有孕了?”
满屋子的人皆瞠目结舌,目光不约而同地投向玄烨。
玄烨默然转头看向重重帷幔后的皇贵妃,眼底的乌青像一抹挥之不去的浓重乌云,衬得那苍白的脸越发的煞白骇人。单薄的如同一抹影子,深陷在锦被之中,仿佛不胜罗衣之重。
他沉吟不语,搭在膝上的手反复揉攥着那石青色袍子,攥紧了又松开,松开了又攥紧,将挺括的衣料揉出一片狼狈的褶皱。
令窈挽住他的胳膊,对他轻轻摇了摇头。
玄烨长叹一声,终是嘱咐侍棠:
“好生伺候着。无事便不必外出走动了,眼下以安养身子为重。”
这话等于将她软禁在宫里。
贵妃闻言,脸上掠过一丝不甘,含着怒气的眸光直直盯着床榻上的皇贵妃。
玄烨站起身来,面无表情的垂眸看她,语气冷淡:
“来人,送贵妃回宫。”
贵妃还欲再说什么,抱香狠狠扯了扯她的衣袖,贵妃的话咽回肚子,垂首称是。
抱香连忙将她搀扶起来,行礼告退。
太医神色迟疑,悄悄抬眼窥探玄烨的脸色。
玄烨负手立于殿中,目光投向门外。秋阳澄澈,流金般的阳光洒在琉璃瓦上,漾开一池波光粼粼。他语气幽深,听不出情绪:
“开方子吧。”
太医忙不迭应了声“嗻”,抬手拭了拭额角的细汗,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随着望蟾悄步退至偏殿斟酌安胎方剂。
玄烨回头看了一眼令窈,柔声道:
“前朝尚有政务待处,让梁九功先送你回宫可好?”
令窈展颐一笑,撑着椅子缓缓起身:
“有翠归和兰茵陪着呢,主子爷放心去便是。”
玄烨眉宇间的疲惫在望向她时已如春风过境,化作一抹平和笑意,听她如此说,也不强求。只温声道:
“路上慢些,不必着急。景仁宫与昭仁殿相距不远,全当散心。”
令窈颔首应道:“我知道了,主子爷且宽心。”
玄烨侧首,目光淡淡掠过静立一旁的德妃,未再多言,举步朝殿外走去。
德妃见众人皆已离去,便朝令窈含笑点头,携着采苹往外走去。
令窈和德妃一前一后出了景仁门。
德妃在宫门前驻足,闲闲整理着衣袖袍角,姿态从容,似在等候什么人。
令窈会意走了过去。
“德姐姐这额上的伤,回去定要用熟鸡蛋滚一滚才好,莫要留了疤痕。”
德妃抬手摸了摸额间红肿,释然笑了笑:
“一副皮囊罢了,终有衰老那日,何必介怀。”
两人相视一笑。
“今日之事,还得多谢妹妹为我筹谋,如不是妹妹指点,我至今还困在这些旧情之中,哪里谈得上将这些难以启齿的伤痕为我所用呢。”
她说着,郑重其事地向令窈敛衽一礼。
令窈忙伸手扶住:
“德姐姐万莫如此。雕虫小技能为姐姐略尽绵力已是幸事。此番既能解姐姐心结,又顺带为主子爷分忧,更是妹妹的福分。
经此一事,主子爷必会因姐姐的顾全大局而另眼相看。姐姐日后福泽绵长,以后妹妹多得是仰仗姐姐的时候。”
令窈脸上含着谦和的笑意,景仁宫里一株香樟探出朱红宫墙,投下参差的树叶,筛落一地斑驳,照的她面颊上明暗交织,那双眼眸宛若一泓清泉,倒映着盎然绿意,清凌凌的望了过来。
德妃微微一怔,被那澄澈的眸光震了一震。抿唇垂首,将手里的帕子捏了捏:
“妹妹身子重,万事当心。”
令窈道了声谢,看着德妃出了麟趾门方扶着翠归的手往咸和左门走去。
长街寂寂,德妃一路默默不语,步履极缓,像是在一步一步丈量着景仁宫到永和宫的路,眉宇间凝着一抹难以化开的怅惘。
采苹暗暗打量她一眼,轻轻叹口气:
“皇贵妃真是好命,眼见山穷水尽,谁知柳暗花明,竟凭一个孩子绝处逢生。
若早知她有孕,主子又何须兵行险着,将这盆脏水往自己身上揽。
如今倒好,平白让那些小人看了笑话,只怕‘气死孝昭皇后’的闲话又要传得沸沸扬扬。”
德妃嗤笑一声:“名声?名声值几斤几两?能当饭吃,还是能当银子花?”
她眼底掠过一丝冷峭。
“戴佳氏说得对,与其坐以待毙,任人攻讦,还不如将这些化为自己的筹码,以此得到丰厚的报酬才是聪明人应当做的事。
一味的伤心难过,畏首畏尾,在乎旁人眼色,终究太过小家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