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和宫那低低的哭泣和焚烧纸钱的烟火气,丝丝缕缕地飘过了宫墙,漫入前面的景仁宫。
皇贵妃正因胎象不稳卧床静养,秋风裹着星星点点的细碎灰烬荡入殿内,扑在皇贵妃的脸上,她放下书卷随手拂落,触手绵沙,展手一看指尖已是墨黑一片。
侍棠见了连忙抽出帕子给她擦干净,连声啐道:
“真真晦气!不过死个两三个月的孩子,德妃要把紫禁城的天闹下来不成吗?”她顺手将手帕丢进取暖的火炉里,“主子还怀有身孕,可不能碰这些不吉利的东西,奴才去用柚子水祛祛晦气。”
她起身正要去张罗,可巧四阿哥从院中进来,不知道哪里扯得狗尾巴草在手里随意挥舞着,百无聊赖。
见养子身上玩的浑身是灰,皇贵妃无奈笑道:
“小祖宗,你这是去哪儿疯了?瞧瞧这身上。”
望蟾已快步走到铜盆前绞了热帕子,仔细为四阿哥擦拭,口中叮嘱着:
“阿哥,虽说宫里的鼠疫暂且是平息了,可保不齐哪个角落还藏着不干净的东西。这些时日,您还是在咱们自个儿院子里玩耍稳妥些。”
皇贵妃和卫常在禁足在景仁宫,但身为皇子的四阿哥依旧是畅通无阻。
四阿哥点点头,挣脱望蟾的擦拭,几步跑到皇贵妃的床边。
“额涅,儿子方才瞧见阿玛抱着小七,带着太子往懋勤殿去了。阿玛还说,太子如今已读书识字,要学着教导弟弟了。”
他扯了扯皇贵妃的衣袖,仰起小脸,带着一丝不解和委屈,“为何阿玛不说,让太子也教教儿子呢?”
皇贵妃在心中冷笑,面上依旧是一派温和,轻轻抚了抚四阿哥的额发,柔声道:
“那你便要时常去乾清宫,多在阿玛跟前走动才是。你若总不去,阿玛自然就想不起你来了。”
阿哥噘起了嘴,脸上满是不情愿:
“阿玛欺负额涅,将您关在这里,儿子才不要去讨好他!”
皇贵妃顺势握住那只扯着自己衣袖的小手,将四阿哥拉近身边,语重心长道:
“胤禛,你需记住,无论心里想什么,都莫要轻易露在脸上。更要紧的是,永远别去疏远那些能决定你命运之人。你的荣辱兴衰皆在你阿玛一念之间。即便心中有万般不喜,也要学着去亲近,去迎合。明白了么?”
四阿哥似懂非懂,乖巧点了点头:“儿子谨遵额涅教诲。”
皇贵妃笑了笑,将他轻轻揽入怀中:
“好了,去永和宫看看你生母,宽慰她几句,也祭拜一下你那早夭的妹妹吧。”
四阿哥那原本童真和依赖的眼眸,忽的凝出霜雪之色,冷的让皇贵妃打个哆嗦。漫不经心道:
“额涅,我觉得您还有个道理没明白,那就是千万别指望厌恶你的人会突然对你心存慈悲,也别去将自己的善心施舍给不值得的人,因为他们不会珍惜的。”
他目光扫向窗外,见一个小太监正隔着窗棂对他点头示意,便立刻挣脱了皇贵妃的怀抱,脸上又恢复了孩童的雀跃:
“额涅,儿子先去玩了!”
说罢,不等回应,便兴冲冲地跑了出去。
皇贵妃望着那消失在门外的背影,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喻的寒意。那句与他年龄全然不符的冷语,和那双骤然冰冷的眼睛,久久盘桓在她心头。
四阿哥出了屋子,全然不是那孩童模样,向那小太监招招手,行至无人居住的东偏殿廊下。
那小太监朝他磕个头:
“主子,一切都办妥了,今早小公主都下葬了,听说因为是鼠疫死的,埋到京郊深山去了。主子爷那儿倒是让御前伺候的赵昌去送一送,其他的倒没什么表示。”
四阿哥颔首:“知道了。此事,没有旁人知晓吧?”
“主子放心,手脚干净利落,绝无旁人察觉。”
小太监忙不迭地保证,又小心翼翼道,“再说了,就算是乾清宫那般戒备森严的地界,也难保有闹耗子的时候,何况是妃嫔们住的宫苑呢。”
小太监小心觑着他脸色,明明才六七岁,但那份冷酷让人不寒而栗,到嘴边的话硬生生问不出口。
四阿哥瞧出他欲言又止,便问:“苏培盛,你想说什么?”
苏培盛挤出一丝笑,支吾道:“奴才……奴才没什么想说的,就是……就是……”
他终究没敢问出口。
四阿哥冷笑一声,替他把话说了出来:
“就是不明白,我为何对自己一母所出的亲妹妹,也能如此狠心绝情,是么?”
苏培盛打个寒颤,连忙跪下,趴在地上连连告饶:
“主子明鉴!奴才万万不敢有此念头!奴才该死!”
四阿哥亲自将他扶起来,方才那满面的冰霜,竟如春阳化雪般悄然消融,化为一片近乎淡漠的平静。
“你能有这样的疑惑也不稀奇,只是你要明白,远近亲疏从来都不是血脉能决定的。”
苏培盛重重磕个头:“主子英明。”
但很快这份哀恸便被接二连三的喜事冲淡,康熙二十一年年底,宜妃有孕。
彼时,朝廷正忙于应对西北罗刹之患,玄烨对盛京将军及所属官员格外倚重,连带着对出身将门的郭络罗姐妹也恩宠有加。此时传出喜讯,倒也在众人意料之中。
可转过年来,永和宫德妃乌雅氏竟也再度有孕,着实令六宫侧目。原本因小公主夭折而门庭冷落的永和宫,竟因这意外之喜,重新热闹起来。
翊坤宫里,宜妃正在宫里小心翼翼扶着腰坐下,她手抚着尚未显怀的腰腹,眉宇间凝着一丝挥之不去的阴郁。
上一胎,她身陷私通流言,虽最终产下皇子,主子爷心底却存了疑虑,待那孩子并不见多少欢喜,连带着对她亦冷淡了不少。思及此,心中便是一阵刺痛。
这一胎,定要万无一失,绝不能再让旁人钻了空子。
那原本的一时无两的风头还没享受几天,就传来德妃有孕,那独一份的荣光顿时大打折扣,不由气结。
“她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有孕,她也跟着有孕,不是在宫里因为小公主的死黯然神伤嘛,结果伤出个孩子了。她冷笑一声,口里说着多么思念自己的孩子,身子却在男人身下婉转承欢,偶尔发出几声甜腻的呻吟?”
她打个寒颤,“想想我都觉得恶心。”
宜妃脸色一白,俯身抱住近前的珐琅痰盂,剧烈干呕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