翠归见他这副小大人模样,与兰茵对视一眼,险些笑出声,忙轻咳一声掩饰:
“阿哥怎么又是摇头又是点头的?”
小七可怜巴巴地望着众人:“我喜欢听讲,可又不想起早。”说着,他竟老气横秋地长叹一声,“唉,真是鱼与熊掌不可兼得啊!”
他那摇头晃脑、一本正经的模样,终于让满屋子人再也绷不住,哄堂大笑起来。有的捶着案几,有的揉着肚子,昭仁殿里一时笑声不断。
令窈好不容易止住笑声,端起茶盅轻轻呷了一口,润了润喉,才温声细语地引导道:
“小七,你要知道,按宫里的规矩,阿哥们都是要到五岁才正式开蒙读书的。你如今才三岁多,远没到那个时候呢。
在额涅看来,这个年纪正是该无忧无虑玩耍的时候。你若是不喜欢,或是觉得吃力,一定要说出来才是。万万不能为了迁就别人,反倒委屈了自己,那样才是得不偿失。”
小七歪着小脑袋,若有所思:
“我也不是不喜欢听讲,就是,就是不想起那么早。”
令窈轻轻颔首,循着他的话问道:
“就像你自己说的,‘鱼与熊掌不可兼得’。那你是想舍了‘熊掌’,还是舍了‘鱼’呢?”
小七的眉头顿时拧成了一个小疙瘩,坐在那里苦思冥想,小脸上满是权衡利弊的认真。
半晌,他终于鼓起勇气,抬起头郑重道:
“额涅,我想好了!上午的讲学,若是睡醒了赶得上,我就去听听;若是赶不上,便算了。但下午的骑射,我一定是要去的!”
令窈眼中露出欣慰之色,伸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你能自己想明白,懂得权衡取舍,安排好自己的事,这便很好了。只是你打算如何同太子说呢?”
小七闻言,小脸又垮了下来,满是纠结:
“太子哥哥每天都风雨无阻地来等我,我要是突然不去了,他会不会生气?会不会难过啊?”
“可一开始,太子做这些安排,也并未同你商量过呀。”令窈语气温和,却点出关键,“他有他的打算,你自然也可以有自己的主意。总不能一味地舍弃自己的意愿,去迁就旁人吧?若真是那样,你方才这番思量,岂不是白费了?”
小七眼睛眨了眨,恍然道:
“额涅说得对!那我……我先去跟太子哥哥说说看,听听他怎么说。”
说曹操曹操到,门帘一掀,太子走了进来,今日来昭仁殿来的勤,也不在意什么君臣之别,朝令窈欠了欠身,道:
“戴佳额涅,今日端阳佳节,保成特来给您请安。”
令窈连忙站起身,颇有些受宠若惊:
“太子爷言重了,奴才生受不起。您有这份心,奴才就感激不尽了。”
说着,便吩咐翠归:“去将前几日做好的新衣取来。”
她转向太子,语气温和:
“这些时日忙着给小七赶制夏衣,想着太子爷的个头怕也蹿得快,便自作主张,也给您缝了一身袍子。您阿玛素喜石青色,稳重端方,便也给您择了这颜色。
咱们满人尚蓝,这料子什么时候穿都合宜。针线活计自是比不得宫里的绣娘精巧,只图个细密结实。您若瞧着合眼,便留着穿;若不合心意,赏人也是奴才的体面。”
她从翠归手中接过一个青布包裹,亲自递到太子面前。
跟班的德住连忙上前双手接过,感激道:
“谢戴佳主子还时时惦记着我们爷。”
太子眼眸倏地亮了起来,忙不迭地打开包裹,拿起袍子就在身上比量,左看右看,爱不释手。指尖抚过衣料上细密匀称的针脚,微有泪意悄然漫上睫羽。
“这……这真是太好了。我还从未收到过哪位额涅亲手缝制的衣裳。便是我姨娘赫舍里贵人,也未曾……”
他话音有些发颤,已是迫不及待:“额涅,保成这就去换上给您瞧瞧!”
那边兰茵已会意,引着他往东次间去。
太子那声自然而然的“额涅”,令窈听着并未十分在意,倒是近处的兰茵听得真切,脸上笑容微微一收,抬眼深深看了太子一眼,又悄悄瞥向正忙着给小七换新衣的令窈,目光中若有所思。
太子年已九岁,早知避嫌,自去隔间更衣。
小七才三岁多,尚不需讲究什么“男女大防”,光着脚丫站在炕上,伸着小胳膊让令窈给他穿衣。小家伙这里扯扯,那里拽拽,还嘀嘀咕咕地提着要求:
“额涅,下回给我做件绿色的好不好?我喜欢绿色,就是蜻蜓停在荷叶上的那种绿!”
令窈简直哭笑不得,太子得了一件衣裳便喜不自胜,眼前这小祖宗倒挑拣起来。她伸手在他小屁股上轻轻拍了一下,佯怒道:
“有的穿就知足吧!再挑三拣四,下回就去跟你哥哥们讨旧衣裳穿。反正你见风就长,穿一件丢一件也不心疼。”
小七一听,赶忙把新衣裳紧紧抱在怀里,连连叫道:
“不行不行!我的衣裳还得额涅做,额涅做的才好看!”
太子很快便换好了新衣,兴冲冲地从东次间跑出来,快步走到令窈面前。
“额涅,您瞧,保成穿着可还合身?”
这声“额涅”叫得令窈心里一紧,脸上的笑意骤然凝住。
尚还未来得及言语,太子又道:
“额涅的手艺真好,这衣裳保成喜欢极了,日后定要常穿!”
他撩起袍角在炕沿坐下,语气亲昵地央求道:
“额涅,等入了秋,您再给保成做一身可好?”
令窈勉强笑了笑:“太子爷,您……”
她望着少年眼中那难得一见的欢喜,心中不忍,左右为难。
这没娘的孩子虽说是金尊玉贵地养着,可终究缺少一份发自肺腑的母爱。玄烨又一向防范着后妃与太子过于亲近,以致这庶母点滴的关怀竟能让他如此珍视。
可储君称一个庶妃为“额涅”,这要是被有心之人听见了,怕是不知又要生出多少是非。
她心下一横,含笑道:
“太子爷许是一时欢喜过了头。不过是件寻常衣裳,等入秋了,戴佳额涅再给您做便是。”
她将“戴佳”二字咬的极重。
太子果真听出言外之意,满心的欢喜如兜头泼了一盆冰水,直冷到肺腑里,脸上的笑再也挂不住,紧咬着唇,豁然从炕上站起来,深吸口气,举止已恢复了平日的疏离:
“戴佳额涅说的是。礼不可废,保成明白了。多谢戴佳额涅教诲。”
说罢,便转身大步朝外走去。
德住忙向令窈歉意笑了笑,打个千儿,急匆匆地追了出去。
兰茵望着那微微晃动的门帘,不解道:
“太子爷肯开口唤你一声‘额涅’,这是多少人求之不得的体面,你为何要急着推拒呢?”
令窈轻轻叹息一声,目光也落在那道隔开内外天地的帘子上:
“太子是国之储贰,他的生母是主子爷的原配嫡后仁孝皇后。在主子爷心中,那才是他名正言顺独一无二的‘额涅’。
我不过是个庶妃,若坦然受了他这声称呼,不是荣宠,是祸端。”
“话虽如此,太子终究是太子。来日若承继大统,他若真将你视作养母般孝敬,那泼天的富贵尊荣,怕是连那里都住得。”
兰茵说着,朝慈宁宫的方向努了努嘴。
令窈缓缓摇头,唇角噙着一抹淡然疏离的笑:
“话不能这么说。太子的路且长着呢,是坦途还是荆棘,如今谁又能看得分明?他不过是个半大孩子,将来到底如何,尚未可知。
过早地将自个儿和他绑在一处,绝非明智之举。我若是孤身一人,无儿无女,或许还能放手一搏。可如今有了小七和元宵,行事便不得不万分谨慎。
这份看似风光的‘荣宠’,不要也罢。待到人老珠黄在哪儿住不是住呢?平安终老,比什么都强。”
兰茵听了若有所思,半晌颔首道:
“你说得在理。天意难测,祸福无常,太子未来的际遇确是吉凶难料。谨慎些总是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