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连日来,漕帮分舵内那股山雨欲来的紧绷感,如同不断收紧的弓弦,发出细微却刺耳的呻吟。赵虎一伙人像是被逼到角落的困兽,眼中布满血丝,行动间带着一种压抑的、一触即发的暴戾。而张彪则稳坐中军帐,通过一系列精准而低调的人事调整和流程管控,持续施压,如同一位经验丰富的猎人,不疾不徐地收紧着包围圈。这种高层之间的暗流汹涌,使得底层帮众和力工们行事愈发谨慎,码头上往日那种粗野的喧嚣被一种压抑的寂静所取代,唯有河水拍岸声和吊装卸货的机械声响显得格外清晰。

就在这令人窒息的氛围中,一个细雨初歇、云层仍厚的午后,变故的征兆悄然降临在陈骏这个看似置身事外的小人物身上。来传话的是张彪身边那位姓韩的亲信弟子,他出现在记账棚门口时,并未像往常那样直接交代事务,而是隔着那面沾满污渍、用来挡风的旧草帘,用他那特有的、缺乏起伏的声调平静说道:“陈文书,张头儿让你现在过去一趟。”

话音不高,却像一块冰冷的巨石投入陈骏本就不平静的心湖,瞬间激起千层浪。他正伏案核对一批新到药材的入库单据,闻声笔尖猛地一顿,一滴浓墨在粗糙的纸笺上晕开一小团乌云。来了!他心中凛然,一股混合着期待、紧张和巨大压力的情绪瞬间攫住了他。他知道,自己此前那番隐秘的“投石问路”,此刻或许到了检验结果的时刻。

他迅速压下翻腾的心绪,尽量不让表情出现丝毫波澜,恭敬地应了一声“是,韩大哥”,随即轻轻放下笔,仔细地将摊开的账册合拢、码放整齐。他下意识地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洗得发白的青色布衫,尽管它依旧显得寒酸,但至少保持整洁。然后,他低眉顺眼地跟着韩弟子,走出了这间暂时庇护他的陋室。

雨后初晴,但天色依旧阴沉。湿冷的空气裹挟着泥土的腥气和河水的湿意,侵入骨髓。青石板路被雨水洗刷得泛着幽光,踩上去有些湿滑。陈骏微低着头,目光落在前方韩弟子沉稳的步幅上,脑海中飞速盘算着各种可能。张彪此时召见,所为何事?是识破了自己的小动作,要秋后算账?还是……自己传递的信息起了作用,此番是“论功行赏”?抑或是更复杂的试探?每一种可能都通向不可测的深渊,他必须打起十二分的精神应对。

穿过码头忙碌的区域,绕过几排堆放杂物的货栈,来到分舵后方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前。这里青砖灰瓦,环境清幽,与前方码头的喧嚣杂乱判若两个世界。院门虚掩,门口并无寻常帮众值守,只有韩弟子停下脚步,侧身示意陈骏自行入内,自己则如同门神般静立一旁,目光平视前方,不再关注他。

陈道谢一声,深吸一口带着寒意的潮湿空气,定了定神,这才轻轻推开院门,迈步跨过那道尺许高的门槛。小院不大,收拾得极为整洁,青砖墁地,角落一株老槐树枝叶凋零,更添几分肃杀。院中无人,正屋的门开着,可以看到张彪背对着门口,正站在一张宽大的柏木书案前。案上并非账册,而是摊开着一张巨大的、标注详尽的漕运河道图,他粗壮的手指正点着图上某处蜿蜒的水道,身形凝立不动,似在沉思。

陈骏不敢惊扰,立刻停下脚步,垂手恭立在院门内侧不远处的青砖地上,微低着头,目光落在自己脚前那片湿漉漉的地面上。他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胸腔里“咚咚”擂动的声音,每一次跳动都震得耳膜发痒,但他强行控制着呼吸,使其尽可能显得平稳绵长。时间仿佛变得粘稠而缓慢,每一秒都如同被拉长的蛛丝。

约莫过了一盏茶的光景,就在陈骏感觉小腿都有些微微发酸时,书案前的张彪终于有了动作。他并未立刻转身,而是缓缓收回了点在地图上的手指,负手于后,依旧望着地图,仿佛自言自语般低沉地开口,声音带着一丝金石摩擦般的沙哑:“这段‘鬼见愁’的水道,暗礁遍布,水流湍急,每年折进去的船只不在少数……”

这话没头没尾,似乎与陈骏毫无关系,却又像蕴含着某种深意。陈骏心中一动,不敢接话,只是将头垂得更低,姿态愈发恭敬。

又静默了片刻,张彪才缓缓转过身。他今日未穿劲装,只着一身深灰色的棉布长袍,腰间随意系着布带,少了几分平日的剽悍之气,却更添几分不怒自威的深沉。他的目光如同实质般扫过院落,最终落在垂首而立的陈骏身上,那目光平静无波,却仿佛有千钧之重,从上到下,细细打量着陈骏,似乎要透过他那单薄的衣衫,看清内里的筋骨、乃至魂魄。

“来了。”张彪淡淡开口,语气听不出喜怒。

“是,张头儿。”陈骏连忙应声,声音刻意带上一丝恰到好处的微颤。

张彪没再说话,踱步到院中一侧的石凳旁坐下,又用下巴指了指对面的另一个石凳:“坐。”

“谢张头儿。”陈骏依言上前,只敢在石凳边缘沾了半个屁股,身体微微前倾,双手规规矩矩地放在膝上,一副聆听训示的模样。

小院内再次陷入寂静,只有风吹过槐树枯枝的细微呜咽声。张彪的手指无意识地在冰凉的青石桌面上轻轻敲击着,发出单调而规律的“嗒、嗒”声,每一声都像敲在陈骏的心尖上。他在等待,也在施压。

“近来,”张彪终于再次开口,目光却并未看陈骏,而是投向院墙上方的灰色天空,“码头上有些不安生。总有些人不守规矩,手脚不干净,以为能瞒天过海。”他的语气依旧平淡,像是在陈述一件与己无关的小事。

陈骏心脏一紧,屏住呼吸,不敢接话。

“不过,”张彪话锋微转,目光终于落回陈骏脸上,依旧没什么温度,“账目倒是比以往清爽了些。你,还算经心。”

这话似褒实贬,更似试探。陈骏立刻道:“分内之事,不敢有丝毫懈怠。皆是张爷和张头儿治理有方,小子只是依例行事。”他将功劳完全推了上去。

张彪不置可否地“嗯”了一声,目光在陈骏脸上停留片刻,似乎想从他谦卑的表情中看出些什么。随即,他的视线下移,落在陈骏瘦削的肩头和纤细的手腕上,微微皱了皱眉:“你年纪不大,这身板也太单薄了些。在这码头上混饭吃,没几分气力,终是难熬。”

陈骏心中一动,隐约捕捉到了一丝方向,脸上适当地流露出窘迫和惭愧:“小子……小子自幼体弱,让张头儿见笑了。”

张彪不再绕弯子,直接从怀中取出一个用普通油布包裹得严严实实的小册子,随手放在两人之间的石桌上。那册子很小,约莫巴掌大,半指厚,边角磨损严重,油布也因反复使用而显得黑亮,看起来毫不起眼,甚至有些寒酸。

“这本《基础锻体诀》,”张彪的声音没有任何波澜,仿佛在说一件寻常物品,“是江湖上流传最广的大路货色,算不得什么高深玩意。但胜在根基扎实,循序渐进,不易练出岔子。你拿去,每日抽空照着上面比划比划,打熬一下筋骨,总好过现在这般风一吹就倒的模样。至少,搬动账册也省些力气。”

尽管心中已有预感,但亲耳听到“锻体诀”三字,陈骏的心脏还是猛地一缩,一股巨大的、混杂着难以置信和强烈渴望的热流瞬间冲上头顶!武道秘籍!这正是他梦寐以求、却不敢奢望的入门之钥!他几乎要控制不住伸手去抓的冲动,指甲深深掐入掌心,利用尖锐的痛感强迫自己保持冷静和恭顺。脸上则迅速堆叠起受宠若惊、诚惶诚恐的神色,甚至因为激动而显得有些结巴:

“这……这……张头儿!这太贵重了!小子何德何能,怎敢受此厚赐!这……这如何使得!”他站起身,连连摆手,姿态做得十足。

张彪摆了摆手,示意他坐下,眼神却在这一刻骤然变得锐利起来,如同两把出鞘的寒刃,直刺陈骏眼底,那股久居上位的威压瞬间弥漫开来:“东西给你,是瞧你近日还算本分安生,是个可造之材。但有几句要紧的话,你需给老子刻在骨头上!”

陈骏浑身一凛,立刻挺直脊背,做洗耳恭听状,连呼吸都屏住了。

“第一,”张彪语气森冷,一字一顿,“这诀法,是帮中打根基的东西,严禁外传!若让老子知晓你胆敢私下抄录,或是嘴不严实泄露给旁人……”他顿了顿,眼中寒光一闪,虽未明言后果,但那毫不掩饰的杀意已让陈骏如坠冰窖,“哼,后果你晓得!”

“小子不敢!绝不敢外传!若违此誓,天打雷劈!”陈骏连忙指天发誓,语气斩钉截铁。

“第二,”张彪语气稍缓,但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练武一途,最忌心浮气躁,贪多嚼不烂。尤其是你这等毫无根底的,需得像老牛耕地,一步一个脚印。照着册子上的法子,从最简单的呼吸、站桩开始,慢慢磨。若敢贪快冒进,或是胡乱瞎练,伤了经脉,损了根基,到时候成了废人,可别怪老子没提醒你!”这话既是关怀,更是警告——警告他安守本分,不要因得了点甜头就忘了自己是谁,更不要试图借此生事或逾越。

“明白!小子一定谨遵张头儿教诲,循序渐进,绝不敢有半分逾越之想!”陈骏回答得异常坚决。

“第三,”张彪身体微微前倾,声音压得更低,却更具分量,“打熬筋骨,不是光比划就成的。药浴、食补,都少不了。帮中自有规矩,我会吩咐下去,让你跟着普通弟子的份例走,韩弟子会酌情安排。但是——”他话锋一转,目光如炬,“帮里不养吃闲饭的。往后,码头上文书往来、账目稽核这些琐碎事,你得更上心些。有些账,要算得更明白;有些数,要核得更仔细。懂老子的意思吗?”

最后这番话,图穷匕见,点明了赏赐背后真实的代价。这并非单纯的恩赏,而是一种交换,一种绑定。给他功法,是让他拥有更好的“工具”属性,以便更高效、更精准地为张彪所用,尤其是在当前这敏感时期,需要一双更“明亮”的眼睛来盯紧某些人和事。这是一种更深的控制,将他更牢固地绑在了张彪的战车上。

“懂!小子明白!一定尽心竭力,把张头儿交代的差事办得妥帖当当,绝不辜负您的信任和厚赐!”陈骏再次躬身,语气充满了感激和决心。

张彪仔细审视着陈骏的表情,似乎想从他脸上每一丝细微的肌肉颤动中判断其真诚度。过了好几秒,他才似乎满意了,微微颔首,挥了挥手,恢复了之前的平淡语气:“嗯,明白就好。去吧。记住老子的话。”

“是!谢张头儿!小子告退!”陈骏如蒙大赦,又强压着激动,小心翼翼地拿起石桌上那本油布包裹的小册子,紧紧攥在手心,仿佛握着绝世瑰宝。他恭敬地行了一礼,这才低着头,倒退着走出小院,直到院门在身后轻轻合拢,才感觉那如同实质般的威压稍稍散去。

快步离开那处院落,直到回到那间熟悉的、冰冷破旧的杂物房,反手插上门栓,陈骏才背靠着冰冷的木门,长长地、无声地吁出一口憋了许久的浊气。冷汗早已浸湿了内衫,紧贴在皮肤上,带来一阵阵寒意。与张彪这短暂的会面,其凶险与耗费的心神,远超他与赵虎手下周旋的十倍!

他摊开手掌,看着那本毫不起眼、甚至有些破旧的油布小册,心脏依旧狂跳不止。喜悦如同决堤的洪水,冲击着他的理智——《基础锻体诀》,这正是他踏入武道门槛的希望之火!然而,两世为人的谨慎和此刻险恶的处境,让他迅速将这喜悦的火焰压制下去,取而代之的是冰冷的分析和深深的戒惧。

他仔细回味着张彪的每一句话,每一个眼神,每一个细微的停顿。这赏赐,绝非单纯的奖励。它是一个信号,承认了他此前“示警”的价值;它是一个诱饵,用力量诱惑他更死心塌地地卖命;它更是一道枷锁,用“严禁外传”和“循序渐进”将他牢牢限制在可控的范围内;同时,它也是一张考卷,测试他在获得力量萌芽时的忠诚度和心性。

张彪的警告犹在耳边:“严禁外传”是划下的绝对红线,违者必死;“循序渐进”是警告他认清自己的位置和潜力,不要有非分之想;而“多上心琐事”则是明确索取的回报,需要他付出更多的精力乃至风险来服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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