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清弦是在一种温暖而坚实的禁锢感中醒来的。
意识尚未完全回笼,首先感受到的是身侧传来的、均匀沉稳的呼吸声,以及一条横亘在她腰间、带着不容忽视分量和热度的手臂。她整个人被圈在一个宽阔的怀抱里,鼻尖萦绕着熟悉的、清冽中带着龙涎香的气息。
是萧彻。
这个认知让她瞬间彻底清醒,昨夜的一幕幕如同潮水般涌入脑海——他深夜去而复返,在她耳边那声石破天惊的低语,还有她后来……竟然就在这种巨大的冲击和莫名的安心感中,真的沉沉睡去了?
而他,竟然就这样留宿了?没有提前告知,没有宫人通传,就在她睡着后,如此自然而然地……拥她入眠?
沈清弦的心跳骤然失序,脸颊不受控制地开始发烫。她僵硬着身体,一动不敢动,甚至连呼吸都下意识地放轻了,生怕惊扰了身侧之人的安眠,也生怕打破这如梦似幻、却又真实得让她心慌的静谧。
她小心翼翼地,极缓慢地侧过头,想要偷偷看一眼他的睡颜。
晨光微熹,透过帐幔缝隙,柔和地洒入。萧彻闭着眼,平日里冷硬凌厉的线条在睡梦中显得柔和了许多,长而密的睫毛在眼下投下淡淡的阴影,鼻梁高挺,薄唇微抿。褪去了帝王的威压与白日的锋芒,此刻的他,竟有种近乎无害的俊美。
沈清弦看得有些怔忡。这是她第一次,在如此近的距离,如此毫无防备的情况下,打量这个男人。他是天下的君主,是执掌生杀予夺的帝王,可此刻,他也只是一个沉睡中的、容颜出色的年轻男子。
她的目光,不自觉地落在他微抿的唇上,想起昨夜就是这里,贴近她的耳廓,说出了那句让她心神俱震的话……
脸更红了。
就在她心猿意马之际,那双紧闭的眼眸,倏然睁开。
如同沉睡的猛兽苏醒,墨玉般的眸子里没有丝毫初醒的迷茫,只有一片清明的、深不见底的幽光,直直地撞入了她未来得及躲闪的视线中。
被抓包了!
沈清弦心头一慌,下意识就想别开脸,装作刚刚醒来。
然而,萧彻的手臂却收紧了些许,阻止了她后退的动作。他的目光在她泛着绯红的脸颊上停留了一瞬,眸色似乎深了些许,声音带着刚醒时特有的沙哑慵懒:“醒了?”
“……嗯。”沈清弦低低应了一声,感觉自己的声音都有些发紧。她试图找些话说,来打破这过分暧昧的气氛,“陛下……何时醒的?”
“刚醒。”萧彻淡淡道,目光却依旧停留在她脸上,仿佛在欣赏什么有趣的景致。他看着她眼底那抹无法掩饰的羞窘和慌乱,心中那股自昨夜起就盘踞不散的、奇异而陌生的满足感,似乎又膨胀了几分。
他没有提起昨夜之事,仿佛那只是梦境一场。但他此刻停留在她腰间的手臂,以及这同榻而眠的事实,无一不在昭示着某些东西,已经截然不同。
两人一时无话,寝殿内只剩下彼此交织的呼吸声,和窗外渐渐清晰的鸟鸣。
过了片刻,萧彻率先动了。他松开了揽着她腰肢的手臂,坐起身来。玄色寝衣的领口微微敞开,露出线条优美的锁骨和一小片结实的胸膛。
沈清弦连忙也跟着坐起,锦被滑落,带来一丝凉意,她才意识到自己只穿着单薄的寝衣,顿时有些无措地拉了拉衣襟。
萧彻瞥了她一眼,并未说什么,只朝殿外扬声道:“来人。”
早已候在外面的锦书、添香以及萧彻的近侍内监,立刻鱼贯而入,个个低眉敛目,动作轻巧有序,开始伺候二人起身洗漱。
一切似乎与往常并无不同,但空气中流淌的那种微妙氛围,却让每一个在场的宫人都心知肚明——陛下与娘娘的关系,不同了。
洗漱完毕,宫人为沈清弦端来梳妆用的镜奁和脂粉。她正欲坐下,却见萧彻挥退了正要上前为她绾发的宫人。
“下去。”他言简意赅。
宫人们一愣,随即迅速躬身退下,连锦书和添香都交换了一个惊讶又欣喜的眼神,悄无声息地退到了殿外等候。
殿内再次只剩下他们二人。
沈清弦有些疑惑地看向萧彻:“陛下?”
萧彻走到梳妆台前,目光扫过台上那些琳琅满目的钗环脂粉,最后落在了那支螺黛(画眉用的青黑色颜料)上。他伸手拿起螺黛,转向沈清弦,语气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平淡:“朕为你画。”
沈清弦瞬间瞪大了眼睛,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他要为她画眉?!
自古虽有“张敞画眉”的夫妻情趣典故,但那多是民间伉俪或风流雅士所为。萧彻是帝王!是九五之尊!他怎么会……怎么会想到要做这种事?!
“陛、陛下,”沈清弦有些结巴,“这……这于礼不合吧?还是让宫人来……”
“朕说,朕为你画。”萧彻打断她,语气依旧平淡,却带着帝王的威压,他走近一步,居高临下地看着她,“坐下。”
沈清弦看着他手中那支小小的螺黛,又看看他看不出情绪的脸,心脏怦怦直跳。最终,在他坚持的目光下,她只好依言坐到了梳妆台前的绣墩上。
铜镜中,映出她微微泛红的脸颊,和身后那个高大挺拔、手持螺黛的玄色身影。这画面,怎么看都觉得……不可思议。
萧彻站在她身后,微微俯身。他靠得很近,温热的呼吸拂过她的发顶,带来一阵细微的战栗。他抬起手,指尖捏着那支螺黛,动作却显得有些……生疏和僵硬。
他显然从未做过这种事。
沈清弦能感受到他落在自己眉宇间的、极其专注的目光。他的动作很慢,很轻,小心翼翼地,用螺黛一点点描摹着她的眉形。
他的指尖偶尔会不小心触碰到她的皮肤,带来一阵微凉的痒意。沈清弦屏住呼吸,身体绷得笔直,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镜中他专注的侧脸。
他敛去了所有的锋芒,眉头微微蹙起,薄唇紧抿,神情认真得仿佛在批阅一份至关重要的奏折。那双执掌乾坤、挥斥方遒的手,此刻却为了描绘她这区区两弯眉毛,而显得有些笨拙,甚至……可爱?
这个念头冒出来,沈清弦自己都吓了一跳,脸颊更红了。
时间在静谧中缓缓流淌。萧彻画得很慢,但出乎意料地,并没有画歪,只是线条略显生硬,不如宫中巧手宫人画得那般柔和婉约,却另有一种利落清晰的英气,更贴合她眉宇间那份潜藏的倔强与灵动。
终于,他画完了最后一笔,微微直起身,端详着镜中的成果,似乎还算满意。
“好了。”他放下螺黛,声音依旧平淡。
沈清弦看着镜中自己那两弯与往日风格迥异、却意外顺眼的眉毛,心中五味杂陈。有羞窘,有惊讶,还有一丝……连她自己都不愿深究的、隐秘的甜意。
他这算是什么?打一巴掌给个甜枣?哦不,是冷战之后……笨拙的示好和标记?
“谢……谢陛下。”她低声道,声音细若蚊蚋。
萧彻看着她低垂的、泛着粉色的脖颈,眸色微深。他没有再多说什么,只是抬手,极其自然地,将她颊边一缕不听话的发丝,别到了耳后。
这个动作,比画眉更显亲昵。
沈清弦浑身一颤,猛地抬起头,撞入他深邃的眼眸中。那里,似乎有什么东西,在悄然融化,在缓缓流淌。
“今日天气不错。”萧彻移开目光,看向窗外已然大亮的天光,语气恢复了惯常的淡然,“用了早膳,陪朕去御花园走走。”
不是命令,却胜似命令。
但这一次,沈清弦心中却生不出丝毫抗拒。
她看着他转身走向外间的背影,抬手,轻轻触碰了一下自己那被他亲手描绘过的眉毛,指尖仿佛还能感受到他方才专注的温度。
镜中的女子,眉眼清晰,颊染飞霞。
一场冷战,似乎以这种意想不到的方式,彻底终结。
而新的篇章,就在这暧昧初显的晨光中,悄然开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