疫区的清晨,罕见地有了一丝稀薄的生机。
薄雾弥漫在残破的村落间,却不再仅仅裹挟着死亡的气息,隐约掺杂了草药的清苦和米粥的温热。祠堂院内,几口大锅咕嘟咕嘟地沸腾着,药气氤氲。症状较轻的村民正在忙碌,有的添柴看火,有的小心地将浓黑的药汁滤出,分发给排队等候的病患。
秩序,已然取代了月余前的混乱与绝望。
凌尘穿梭在病榻间,逐一检查重点病人的情况。他的白衣早已不复当初的洁净,沾染了药渍、泥点乃至干涸的血迹,衬得他清瘦的面容更加苍白,唯有一双眼睛,因专注而显得异常明亮。
“咳…咳咳…先生…” 那位手臂有飞鹤烙印的王老伯挣扎着想坐起来,凌尘快步上前,轻轻按住他。
“别动,您好些了,但元气未复,还需静养。”凌尘的手指搭在老者的腕间,脉象虽仍虚弱,却已趋于平稳。他心中稍安,这证明他结合现代医学理念改良的方剂确实起了作用。
疫情初步被控制住了。新增病患数量逐日锐减,重症者病情大多稳定甚至好转,连续三日,再无新增死亡。这片被死神镰刀反复收割的土地,终于喘过了一口气。
然而,凌尘的心头却无半分轻松。王老伯手臂上那刺眼的烙印,以及那个携带飞鹤令牌、症状奇特的神秘死者,如同两块寒冰,时刻压在他的心头。他采集的样本、记录的病案、绘制的症状对比图,都清晰地指向一个可怕的结论——这场瘟疫,绝非天灾。
它是人为制造的灾祸,是一场针对安国国本的、极其恶毒的生物攻击。
安阳城…此刻的安阳城,才是风暴的真正中心!那些隐藏在幕后的黑手,既然能在这里投毒,必然在都城有着更深的根基和更庞大的阴谋。鹫儿独自一人留在那里,如同幼兽置身狼群,岌岌可危。
必须回去!
这个念头一旦升起,便再也无法遏制。他必须将这里的发现带回去,必须警告鹫儿,必须揭开这骇人听闻的阴谋。
他将几位恢复较好、略通药理的村民召集起来,仔细交代了后续的药方调整、病人护理和防疫要点。又将剩余的大部分药材留下,只带上最关键的证据和少量必备之物。
“先生,您真的要走吗?”村民们围拢过来,脸上写满了不舍与惶恐。凌尘已是他们在这地狱中唯一的支柱。
“疫情已初步控制,按我所说之法,应无大碍。”凌尘的声音依旧平静,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但我必须回城。病毒的源头或许不在田间,而在庙堂。唯有斩断根源,方能永绝后患。”
他背起轻便了许多的药箱,最后看了一眼这片他奋战了数十个日夜的土地,以及那些重新燃起生机的面孔,毅然转身,走向隔离区的栅栏。
身后,是村民们长久的、无声的注视。
…
北境边陲,晨光刺破云层,照亮了山径上的血迹和狼藉。
任辛在一块溪边青石上缓缓擦拭着她的长剑。冰凉的溪水洗去剑身上的血污,映出她冷冽的眉眼和面具上未干的血迹。身后,墨影正在低声清点战利品并处理尸体。
一夜的追猎与搏杀已然结束。
叛徒白鹤此刻被特制的牛筋绳捆得结结实实,堵住了嘴,丢在一旁的树下。他衣衫破烂,面色惨白如纸,眼中充满了恐惧与绝望,再无半分昔日朱衣卫高层的倨傲。任辛的剑尖在他喉间留下了一道细微的血痕,恰到好处地让他体会到死亡的冰冷,却又未伤及性命。
活捉,任务的核心要求。她完成了。
从白鹤身上搜出的,不止是那半张疑似疫病配方和投放方式的羊皮卷,还有一小盒密封的、颜色诡异的药粉,以及几封与褚国方面密谋的通信。证据确凿,足以掀起惊涛骇浪。
“首领,已清理完毕。所有物品封存。”墨影上前禀报,“三名弟兄轻伤,已处理,不影响行动。”
任辛归剑入鞘,动作利落:“即刻启程,返回安阳。”
她的目光扫过白鹤,如同看一件没有生命的物品。此人的叛变,直接或间接导致了无数安阳百姓的死亡,其罪百死莫赎。但此刻,他的价值在于活着开口,指认背后的主谋,揭开整个阴谋的网络。
她想起凌尘,那个毅然走入瘟疫中心的医者。不知他此刻是否安好?疫情是否得到了控制?还有鹫儿,那个她一手带大的少年,独自留守在波谲云诡的都城,面对各方势力的窥探…
归心,从未如此迫切。
一行人押着俘虏,如同来时一般沉默而迅捷地消失在山林之中,朝着安阳方向疾行。任辛一马当先,玄色身影在晨光中拉出长长的影子。都城的风暴,需要她这把最快的刀回去斩断。
…
安阳城,公主府。
府内气氛压抑得令人窒息。长公主薨逝后留下的权力真空,如同一块肥美的鲜肉,吸引着各方豺狼。而失去了任辛坐镇、凌尘辅佐的公主府,在许多人眼中,已然成了一块可以肆意撕咬的猎物。
鹫儿坐在书案后,面前的膳食早已冰凉,却未曾动过一口。他眼底有着浓重的青黑,显示出连日的焦虑与失眠。
二皇子李镇业的“探访”之后,监视的目光非但没有减少,反而变得更加肆无忌惮。府外总有陌生的面孔徘徊,府内下人中,也难免有了一些闪烁的眼神和可疑的窃窃私语。
情报网络运转得越发艰涩。几条重要的线路反馈回来的消息变得模糊而延迟,仿佛隔了一层浓雾。他发出的指令,有时如同石沉大海。一种无形的、缓慢的绞索,正一点点勒紧这条曾经高效灵敏的情报脉络。
他知道,对方在试探,在蚕食,在等待他出错,或者等待某个时机,将任辛留下的这一切彻底吞并或摧毁。
而最让他心焦如焚的,是凌尘和任辛的音讯全无。
疫区情况究竟如何?凌先生是否安全?师父的任务是否顺利?何时能归?
每一个问题都沉甸甸地压在他的心头。他第一次如此清晰地感受到自己的弱小与孤独。往日有师父遮风挡雨,有凌先生从旁指点,而如今,所有的风雨都需要他这尚显单薄的肩膀来硬扛。
他走到窗边,眺望着城门方向。夕阳正缓缓沉入远山,将天边染成一片凄艳的橘红。官道上,行人匆匆,却始终不见那熟悉的身影。
“先生,师父…你们一定要平安回来啊…”少年低声喃喃,紧握的拳头指节微微发白。
都城的夜幕再次降临,比以往更加深沉。鹫儿点亮烛火,强迫自己沉下心来,继续分析那些支离破碎的信息。他必须坚持下去,守住这份基业,等待他们归来。
就在烛火摇曳不定时,窗外极远处,隐约传来一阵急促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乎正朝着公主府的方向而来!
鹫儿的心猛地一跳,倏然抬头望向窗外,眼中闪过一丝混合着期待与警惕的光芒。
是归人,还是…新的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