使团在官道旁一处较为平坦的林地扎营。夜色如墨,篝火噼啪作响,映照着巡逻侍卫们警惕的身影和帐篷摇曳的轮廓。白日里过关的波折虽已平息,但那种无形的压力,却如同夜露般浸润着每个人的心神。
属于“礼王”的营帐内,灯火通明。杨盈褪去了宽大的亲王常服,只着一身简便的棉袍,却依旧难掩眉宇间的紧张与局促。她面前,站着神色清冷的任如意。
“殿下,”任如意的声音在静夜中格外清晰,不带丝毫暖意,“从今夜起,每日行程无论长短,入夜后需至少抽出一个时辰,学习安国事宜。白日所见,想必殿下已明白,仅靠杜长史那套刻板礼仪,莫说迎回陛下,便是踏入安国国境,亦是举步维艰。”
杨盈怯生生地点了点头,双手不安地绞在一起。
任如意没有给她适应的时间,直接开始:“安国宫廷,等级森严,规矩比梧国更重三分。首先,是称谓。安帝自称,非‘朕’,乃‘孤’。你身为战败国藩王,见安帝,需自称‘外臣’,而非‘臣弟’或‘小王’,此乃安国规制,错不得。”
她语速不快,但每一个字都带着不容置疑的份量:“。你需记住,在安国宫廷,任何赏赐、任何看似亲近的举动,背后都可能藏着试探与算计。无功不受禄,无故示好,必有所图。”
杨盈努力记忆着这些陌生的称谓和复杂的关系,只觉得脑袋发胀。
“现在,演练觐见之礼。”任如意后退一步,目光如炬,“假设我便是安帝,你如何行礼,如何呈递国书,如何应对问话。”
杨盈深吸一口气,回忆着杜长史和明女史教导的动作,有些僵硬地拱手,弯腰:“外臣……外臣杨盈,参见安帝陛下。”声音细弱,带着颤音。
“抬头!”任如意冷声喝道,“你是大梧亲王,代表一国颜面,不是犯官家眷!眼神要稳,腰背要直,声音要沉!再来!”
杨盈被吓了一跳,下意识挺直了背,再次开口,声音略微大了些,但依旧底气不足。
“不对!”任如意毫不留情,“气度!我要看到的是气度!想象你身后站着的是整个梧国,你的怯懦,便是梧国的怯懦!若在安帝面前亦是如此,他只会觉得我大梧无人,可欺!”
她的话语如同鞭子,抽打在杨盈敏感的心上。委屈和恐惧涌上心头,杨盈眼圈一红,几乎要落下泪来。
“哭?”任如意眼神更冷,“眼泪是这世上最无用的东西。在敌人面前,它只会彰显你的软弱,加速你的死亡。收起你的眼泪,除非你想用它来博取同情,但你要记住,靠同情换来的,从来不是尊重,而是施舍与更深的蔑视!”
杨盈死死咬住下唇,将泪水逼了回去。她想起白日过关时宁远舟的从容,于十三的机变,还有任如意此刻的严厉……她忽然明白,这个世界,不会因为她的眼泪而对她温柔半分。
她再次深吸一口气,努力摒弃杂念,想象着自己真的是那位肩负重任的“礼王”。她缓缓抬起手,目光努力迎上任如意冰冷的视线,虽然依旧带着稚嫩,但那份惊惶却少了几分,声音也沉稳了些许:“外臣杨盈,参见安帝陛下。”
任如意看着她细微的变化,眼中闪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但语气依旧严厉:“尚可。但记住,安帝多疑,你的眼神不可过于直视,显得咄咄逼人;亦不可过于飘忽,显得心虚。平视其鼻尖下方,是为恭敬亦是坦然。”
* * *
接下来的日子,只要夜间扎营,这般严厉的教导便会雷打不动地进行。任如意不仅教授礼仪,更将安国朝堂各大势力的代表人物、其性格喜好、彼此间的恩怨纠葛,乃至一些不为人知的秘辛,以最简洁直接的方式灌输给杨盈。
她不再仅仅让杨盈死记硬背,而是开始设置情景。
“若在宫宴上,宠妃当众赏你珍宝,你当如何?”
杨盈迟疑:“谢恩……收下?”
“错!”任如意否定,“需言辞恳切感念其恩,但以‘此物珍贵,臣侄年少德薄,不敢僭越’为由,婉言推拒,或请示安帝。切记,不可轻易站队,卷入后宫纷争。”
“若沙西部初国公私下邀你过府饮宴?”
“这……皇嫂说,不可与武将来往过密……”
“迂腐!”任如意斥道,“初国公是安国权臣,手握兵权,他之邀约,避而不见反显心虚。需去,但需宁都尉或于十三陪同,言行需谨慎,可谈论风土人情,不可涉及国事,更不可应承任何要求。要让他觉得你虽年少,却并非毫无主见,可堪交谈,却又难以掌控。”
这些远超杨盈年龄和阅历的权谋机变,起初让她无所适从,倍感压力。任如意的教导方式更是严苛至极,一个动作不到位,一句应对不妥帖,便会招来毫不留情的批评,没有丝毫温言鼓励。
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杨盈的心态在悄然发生变化。她开始从最初的惧怕、委屈,逐渐转变为一种带着敬畏的折服。她发现,任如意虽然严厉,但她所教授的每一点,都直指要害,绝非杜长史那些空泛的礼仪条文可比。任如意身上那种历经风雨淬炼出的冷静、睿智和仿佛一切尽在掌握的气度,更是她从未在深宫那些女官甚至皇嫂身上见过的。
偶尔,在她完成得不错时,任如意虽不会夸赞,但那紧抿的唇角会略微放松,眼神中的冰冷也会褪去一丝。这对杨盈而言,已是莫大的鼓舞。
一夜,学习间隙,杨盈忍不住小声问道:“如意姐,你……你怎么会懂得这么多?”
任如意正对着跳跃的烛火,用一块细布擦拭着她那根从不离身的银簪,闻言动作未停,只淡淡道:“看得多了,经历的多了,自然便懂了。”她的侧影在烛光下显得有些孤寂,声音里听不出什么情绪,“在这世上,想要活下去,活得好,便不能只会哭,只会怕。你要学会用眼睛看,用脑子想,把所有的软弱都藏起来,直到它们变成你骨头里的东西。”
杨盈怔怔地看着她,似懂非懂,但心中那颗名为“成长”的种子,却已悄然破土。她不再仅仅是为了完成皇嫂的任务,或是为了日后能与郑青云在一起而学习。她开始隐约意识到,自己正在接触一个完全不同、更加真实也更加残酷的世界,而眼前这位严厉的“师父”,正在试图教会她如何在这个世界里生存下去。
一种超越身份、介于师徒与同伴之间的微妙情谊,在这寒夜篝火与严厉教导中,悄然萌芽。杨盈依旧害怕任如意的冷脸,却也开始不由自主地依赖她、信任她,甚至……想要成为像她那样强大而冷静的人。而任如意,看着这个在压力下一点点褪去怯懦、努力挣扎成长的少女,冰封的心湖深处,或许也泛起了一丝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涟漪。前路艰险,但这个懵懂的“弟子”,或许并非全无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