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风带着寒意,吹拂着任如意单薄的衣衫。她快步走回属于自己的那间狭小营帐,帐帘落下的瞬间,仿佛也将外界所有的目光与声响隔绝在外。她没有点灯,径直走到窗边,就着清冷的月光,缓缓坐下。
营地里隐约传来巡夜侍卫规律的脚步声,以及远处马匹偶尔的响鼻声,更衬得帐内一片死寂。方才宁远舟帐中发生的一切,如同走马灯般在脑海中回放——于十三突如其来的搅局,宁远舟难以置信的愤怒眼神,以及那被强行逼出、黯淡消散的蛊虫……计划彻底失败了。
她应该感到失望的。筹谋许久,眼看就要得手,却在最后功亏一篑。一个拥有宁远舟那样优秀血脉的孩子,本可以继承她与凌尘的衣钵,成为她在这个世上最深的牵绊与延续。可奇怪的是,除了那股计划受挫的惯常恼怒之外,她心底深处,竟隐隐约约地……松了一口气?
这莫名的情绪让她有些烦躁。她下意识地抬起头,透过小小的窗户,望向天际那轮皎洁却孤冷的明月。清辉洒落,如同冰凉的水,漫过心田,也勾起了深埋心底的、关于另一个人的记忆。
* * *
那是很多年前,在朱衣卫某个隐秘的据点。她找到正在捣药的凌尘,难得地带着一丝难以启齿的赧然,向他求教。
“凌尘,有没有……那种药?就是……能让女子更容易受孕生子的药?”她记得自己当时问得有些含糊。
凌尘捣药的动作猛地顿住,抬起头,那双总是带着疏离和探究的眸子里,第一次露出了近乎震惊的神色,像是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事情。“你说什么?”他放下药杵,眉头紧紧蹙起,“阿辛,你要那种药做什么?”
在他锐利的目光下,任辛有些无所遁形,只好低声道:“皇后娘娘……娘娘她……教导过我,女子这一生,总要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孩子,才算完整。我……我不想让她失望。”
她以为凌尘会理解,毕竟他一直都知道皇后娘娘在她心中的分量。
然而,凌尘的反应却出乎她的意料。他沉默了片刻,然后非常坚定地摇了摇头:“没有那种药。就算有,我也不会给你。”
“为什么?”任辛不解。
凌尘看着她,眼神是前所未有的严肃:“任辛,孩子不应该是因为不想让谁失望才去生的。那应该是因为你自己,是你内心深处真正渴望一个生命的延续,渴望去爱与被爱,是你自己的选择,而不是为了完成谁的期望。”他顿了顿,语气带着一种近乎冷酷的清醒,“而且,女子生产,无异于闯鬼门关,九死一生。若非你自己有万分强烈的意愿,我绝不建议你轻易尝试。”
他看着任如意怔住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声音平静却字字清晰,如同烙印般刻进了她的心里:“就拿我自己来说,我永远是我,最重要的也是我自己。我不认为这个世界上,有人值得我为了他冒生命危险,去闯那鬼门关。我的生死,永远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当时的任辛,被这番话彻底震住了。她从未听过这样的言论,也从未想过,这世上会有人如此珍视自己的生命,甚至到了有些“自私”的地步。这与朱衣卫灌输的为主上尽忠、不惜一切的理念,与皇后娘娘那带着传统期许的教导,截然不同。更让她心头巨震的是,就是这样一个将自身性命看得比天还重的人,在后来,却为了她,一次次涉险,直至最终……
* * *
月光依旧清冷,任如意的指尖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那次求药无果后,她其实并未完全放弃那个念头。只是后来变故迭生,昭节皇后薨逝,凌尘也……这个念头便被深埋了起来。直到再次遇到宁远舟这样合适的人选,它才重新破土而出。
这次想要一个孩子,不仅仅是因为昭节皇后当年的教导,更深层的原因,连她自己都不愿细想——她不想让凌尘死后,连个祭扫的后人都没有。尽管凌尘生前曾明确表示过毫不在意身后事,说什么“尘归尘土归土,祭扫不过是活人的自我安慰”,可是她在意。她无法接受那样一个鲜活、独特、曾在她灰暗生命中带来过光亮与不同声音的人,最终彻底湮灭于时光,无人记取。
然而,这次下药失败,这冥冥之中的阻挠,却像一盆冷水,夹杂着凌尘当年那些掷地有声的话语,将她浇醒。
“女子生产,无异于闯鬼门关……”
“我的生死,永远只能由我自己决定。”
如果……如果她真的为了这个执念,去赌了,却赌输了,像许多难产的妇人一样,没能闯过那道鬼门关呢?
那么,这个世上,记得凌尘的人,就只剩下“鹫儿”了。
鹫儿……。那个她曾经抚养过、教导过的孩子,如今也不知在安国过得怎么样了。他的身世尴尬,处境想必亦是如履薄冰。将来若真有个什么万一,这世间,就再也没有人会记得曾有一个叫凌尘的医者,有着那样特立独行的思想,曾用他看似冷漠的方式,关心过她任如意的生死与选择。
这个念头,让任如意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慌与空洞,甚至比计划失败本身更让她难以承受。
月光静静地流淌着,将她笼罩在一片清辉之中。她望着那轮亘古不变的明月,仿佛看到了凌尘那双疏离又带着洞察的眼睛。也许……这真的是他在阻止自己吧。用这种近乎警示的方式,提醒她珍视自己的性命,提醒她,这世上还有需要她记得、也需要她去让旁人记得的人和事。
良久,任如意深深地、缓缓地吐出一口浊气。心中那份因执念而生的焦灼与躁动,竟在这清冷的月辉与沉痛的回忆中,渐渐平息了下来。
罢了。
生孩子这件事,还是……从长计议吧。
或许,等到了安国,见到了鹫儿,确认了他的境况之后,再行决定也不迟。
她站起身,走到床边和衣躺下,闭上了眼睛。脸上恢复了惯有的平静,仿佛今夜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 * *
接下来的日子里,使团依旧按计划前行。任如意依旧严厉地教导着杨盈,冷静地与宁远舟商讨行程与应对安国之策,仿佛那夜下蛊之事只是一场幻梦。她再也没有提起过任何与“留种”相关的只言片语。
宁远舟、于十三等人起初还暗自戒备,提防着她再次使出什么非常手段。但见她行事如常,甚至比以往更加专注于教导杨盈和分析安国局势,那份警惕便也渐渐松懈下来,心中不约而同地狠狠松了口气。毕竟,一个有如此能力却又心思难测的同伴,若真存心算计,实在是防不胜防。
只是,无人知晓,在那清冷的目光深处,某些固执的念头已悄然改变。前路依旧未知,但至少此刻,她选择先活下去,好好地活下去,为了自己,也为了……那份不容遗忘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