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熹微,驿馆院落中的薄雾尚未完全散去,空气中还带着一夜沉淀下来的凉意与草木的清新气息。凌尘习惯早起,此刻正负手立于廊下,看似在欣赏院中那几株经了霜却依旧挺立的寒菊,实则心神内守,调理着自身的气息。他耳力极佳,虽非刻意探听,但元禄房中并未紧闭的窗户,还是将内里清晰的对话,一字不落地送到了他耳中。
从杨盈带着哭腔的忏悔,到元禄豁达通透的安慰;从那句石破天惊的“活不过二十岁”,到少年郎谈及生死时那份超越年龄的从容与“欲做大英雄”的豪情;再到最后,杨盈那从哽咽绝望到逐渐坚定、直至破茧重生般立下决心的转变……每一句,都清晰地映入了凌尘的脑海。
他面上依旧是一片惯常的淡漠,仿佛听到的不过是风吹落叶的寻常声响。只是在那双深邃的眼眸最底层,极快地掠过一丝几不可察的波动,如同投入古井深潭的一粒微尘,涟漪尚未荡开,便已沉底无踪。
不知何时,如意也悄然来到了廊下,站在他身侧不远处。她显然也听到了方才那番对话,目光从元禄房间的方向收回,带着一丝复杂难言的情绪,看向凌尘线条冷硬的侧脸,轻声问道:“你都听到了?”
凌尘没有回头,目光依旧停留在那丛寒菊上,仿佛那残菊之上有什么绝世奥秘值得探究。过了片刻,他才几不可察地微微颔首,算是回应。
“有何感想?”如意追问,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期盼。她希望凌尘能看到杨盈的成长,看到元禄的可贵,或许能因此对使团众人稍稍改观。
凌尘缓缓转过身,目光平静地落在如意脸上,那眼神清冷得如同山巅终年不化的积雪,不带丝毫暖意,也看不出任何情绪。他开口,声音平稳无波,如同在陈述一个与己无关的医案:“那孩子,心性不错。”
他指的自然是元禄。
“明知寿数有限,非但无怨天尤人之态,反能勘破生死,立志死得其所。这份豁达与通透,远超其年纪应有之境。”凌尘的语气里,难得地带上了一丝极其微弱的、近乎赞赏的意味,“这般坦然面对死亡之人,心志之坚,求生之念往往比那些浑噩度日、贪生怕死之徒更为强烈。因为他们是真正理解了生命重量的人。”他微微停顿,给出了自己的结论,“这样的人,更值得活下去,也……更应尽力让其活下去。”
如意闻言,心中稍慰。凌尘愿意出手,元禄的伤势和心疾,便更多了一份希望。她顺着他的话,将话题引向杨盈:“那……阿盈呢?她经历此番,似乎也成长了许多。”
然而,凌尘的目光却瞬间冷了下去,那丝微不可察的赞赏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移开视线,语气恢复了惯有的疏离与淡漠,甚至带着一丝不容置喙的划定:“她?心志初立,前路漫漫,是龙是虫,尚需时间印证。于我而言,无关紧要。”
他抬眼,目光似乎穿透了重重屋宇,望向了安国都城的方向,语气斩钉截铁,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认定:“我凌尘认可的你的徒弟,唯有一人,便是鹫儿。”
这话语如同冰锥,瞬间刺破了如意刚刚升起的那一丝暖意。她张了张嘴,想为杨盈分辩几句,想说她年纪尚小,经历此番巨变已属不易,能有如此转变已值得肯定;也想说使团众人并非他想象的那般不堪,钱昭的忠诚,于十三的机变,孙朗的勇武,甚至杜长史的恪尽职守,都有其可取之处……
可是,当她看到凌尘那双眼睛——那里面没有丝毫讨论的余地,只有一片亘古不变的、对界限之外人事的彻底漠然——所有到了嘴边的话,便都哽在了喉头。
她想起昨夜两人关于李同光的争执,想起他对自己“天真”的指责,想起他此刻对杨盈和使团他人毫不掩饰的“无关紧要”的评价。她忽然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凌尘的心,像是一座被万丈寒冰封锁的孤城,城门只为极少数他认定的人开启,比如她,比如鹫儿。至于城外是春暖花开还是尸横遍野,于他而言,或许真的……只是无关紧要的风景。
她与他,相识于微末,相伴走过尸山血海,彼此是可以托付性命的存在。可即便如此,在某些根深蒂固的理念上,他们之间依旧横亘着难以逾越的鸿沟。他可以对元禄施以援手,是因那少年本身的“心性”入了他的眼,符合他某种评判标准;但他绝不会因此就对使团这个整体,或者对杨盈这个个体,产生任何多余的关注或情感。
这份近乎冷酷的清醒与界限分明,是她无法认同,却也无法改变的。
最终,如意什么也没有说。她只是默默地站在那儿,与凌尘一同沐浴在逐渐变得明亮的晨光里,两人之间却仿佛隔着一层无形的、冰冷的屏障。她将所有想要辩驳、想要解释的话语,都化作了一声无声的叹息,咽回了肚子里,只剩下满心的无奈与默然。
凌尘也并未再看她,仿佛刚才那短暂的交谈已经耗尽了他今日与人交流的兴致。他重新将目光投向院落,投向那虚无的远方,恢复了那种遗世独立的姿态,将所有的纷扰与嘈杂,都隔绝在了他那片冰冷而绝对的个人世界之外。晨风吹过,卷起几片枯黄的落叶,更添几分萧瑟。这驿馆之中,人与人的悲欢,并不相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