风刚吹散最后一缕硝烟，陆昭正要转身回帐，一名传令兵从囚营方向快步跑来，脚步带起一串尘土。
“主公，俘虏押到三百七十二人，关在西角空地。赵将军请示如何处置。”
陆昭停下，没回头，只问：“有伤的吗？”
“多半饿得站不稳，有几个断了胳膊的，还裹着乌桓人的粗布。”
“那就先给口热的。”他说完，抬脚往西营走。
郭嘉被亲兵从草堆里扒出来时，还在打酒嗝。他眯着眼被人架着往前走，嘴里嘟囔：“昨儿烧粮的事我还没算账呢，今儿又叫我起来——你们是不是想让我死在梦里最痛快？”
没人理他。
到了囚营外，栅栏用木桩临时钉成，里面挤满了人。有的蹲着，有的躺着，衣衫破烂，脸上沾着泥灰。几个孩子缩在角落，抱着膝盖不说话。一个老汉靠在柱子上，手里攥着半块发黑的饼，指节泛白。
陆昭站在门口看了一会儿，掀开帘子进去。
他走到那老汉面前，蹲下，伸手探了探他的手腕。脉跳得弱，但还算稳。老人没动，也没抬头，只是把那半块饼往袖子里塞了塞。
“这饼……是你带来的？”
老人迟缓地点了点头。
“从家里带的？”
又一点头。
陆昭轻轻叹了口气，起身走出栅栏。
赵云已在外面等候，甲胄未卸，肩上的伤口包了布条。“按旧例，战俘中凡持兵者皆斩，以儆效尤。”他说得平稳，“若放回去，恐为后患。”
“那要是他们根本不想打仗呢？”陆昭反问。
赵云一顿。
“你看看里面那些人，有几个像兵？扛锄头的、拉车的、背柴的，连刀都拿不稳。袁绍征不到人，就绑百姓充数。这些人上了战场是敌，下了战场，跟咱们屯田户没两样。”
郭嘉这时总算醒了点神，揉着太阳穴插嘴：“所以你是想放？全放？那你不如现在就把营门打开，请他们进来吃饭。”
“我不是要放，是要分。”陆昭看着他说，“主将、亲兵、死士，一律斩首，悬旗示众；其余胁从百姓，登记姓名籍贯，发还乡籍；青壮愿留的，编入屯田军户，种地当差，三年免役。”
郭嘉愣了愣，忽然笑出声：“你还真敢想。这一套下来，比杀人还费劲。”
“杀人容易，收心难。”陆昭说，“咱们打赢一场仗，靠的是阵法器械。可守住一方地，靠的是人心。今天我杀一百个被迫来打仗的老百姓，明天十里八乡的人听见名字就关门闭户，谁还肯卖粮给我们？谁还敢让孩子参军？”
赵云皱眉：“可万一其中有细作混进来……”
“那就查。”陆昭打断他，“每人登记时问三遍：家住哪、父母名谁、为何参战。答不上来的，单独关押。三天内无异动，再归队。”
郭嘉听完，慢慢坐到一块石头上，拎起酒壶晃了晃，发现是空的，干脆扔了。
“你这招比屠城狠。”他咧嘴一笑，“屠城是吓人，你是让人心甘情愿给你种地、打仗、送命。狠啊。”
“不是狠，是省事。”陆昭淡淡道，“与其天天防着人反，不如让人觉得跟着我们活得更好。”
赵云沉默片刻，终于抱拳：“末将领命。”
***
处置令一下，营地立刻忙了起来。
文书官搬出案桌，在囚营外设点登记。每报一人，便画押按手印，发一枚竹牌作为凭证。炊事营熬了两大锅米粥，掺了豆子和野菜，一勺勺盛进碗里。
起初俘虏们不敢上前，缩在原地不动。
直到第一个少年接过粥碗，喝了一口，眼泪直接掉进碗里。
旁边一个老兵模样的人抹了把脸：“多少年没喝上这么稠的粥了……”
消息传开，队伍慢慢排了起来。
有个七八岁的小孩挤到前面，端着碗仰头看陆昭：“叔，我能多要一点吗？我想带回去给我娘。”
陆昭看了他一会儿，从怀里摸出一块干饼递过去：“这个更耐饿。回去告诉你娘，别怕，这仗快打完了。”
孩子接过去，紧紧搂在怀里，跑开了。
郭嘉站在边上，看着人流缓缓移动，忽然低声说：“你说他们以后会不会记得今天这碗粥？”
“记不记得不重要。”陆昭望着远处，“重要的是，他们会告诉别人，有这么一支军队，打了胜仗也不杀人，还管饭。”
“然后呢？”
“然后就有人愿意投奔我们。”他顿了顿，“民心这种东西，看不见，摸不着，但它比城墙结实。”
正说着，赵云带着两名亲兵走来，身后跟着一个披麻戴孝的少年，手里抱着一卷破布，里面裹着具小尸首。
“这是刚才清点时发现的。”赵云声音低沉，“他爹是被强征来的民夫，死在谷口火攻里。这孩子一直不肯松手。”
陆昭走上前，蹲下身：“你叫什么名字？”
少年咬着嘴唇：“张禾。我家在安平县北村，离这儿一百二十里。”
“你想回家？”
“嗯。”
“路上不好走，有兵乱，有野狗。”陆昭看着他，“我派几个人送你，再给你些干粮和药，行不行？”
少年猛地点头，眼眶红了。
“去吧。”赵云挥了挥手，对亲兵说，“挑两个轻骑，换便装，护送到县界。临走前每人加一副护甲，一把短刀。”
亲兵应声而去。
郭嘉看着那孩子被扶上马，忽然说：“你这样，迟早要把家底耗光。”
“我不怕耗光。”陆昭站起身，“我怕的是打赢了天下，却没人愿意住进来。”
***
天近午时，第一批遣返百姓开始出营。
三百多人列成四队，每人领了一份口粮、一件旧袄、一张路引。有老妇人边走边哭，也有汉子跪在地上磕了个头才走。
陆昭立于主营高台，手中握着一份新写的《安民令》草稿，纸页被风吹得微微翻动。
赵云走上来，低声汇报：“已送出一百六十七人，无骚乱。另有四十三名青壮自愿留下，愿入屯田营。”
“伤员呢？”
“留下十八个重的，其余轻伤自行返乡。医官给了药方，说能撑到家。”
陆昭点点头，目光落在远处那一队渐行渐远的人影上。
忽然，郭嘉从后面拍了他一下。
“怎么？”
“你有没有想过。”郭嘉眯着眼，语气像在讲笑话，“等这仗真打完了，你这套‘不杀人、管饭吃、送回家’的法子，会被写进史书？”
陆昭笑了笑：“要是真写了，我希望写一句——‘此非仁政，乃常识耳。’”
郭嘉一怔，随即大笑：“你这张嘴，早晚把皇帝气死。”
笑声未落，东北方传来一阵急促马蹄声。
一骑飞驰而至，在辕门外翻身下马，手中举着一封火漆密信。
“乌桓主营异动！大批骑兵集结，似有突围迹象！”
陆昭收起笑容，将手中竹简往腰间一插，大步走下高台。
风卷起旌旗，猎猎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