凌晨三点,南京城陷入了最沉的睡梦。
远处偶尔传来炮声演习的闷响,街道上驶过的军车车灯划破夜色,宪兵巡逻的口哨声在空旷的巷子里回荡。
战争的阴影,笼罩着这座古都的每一个角落。
侍从室第六组的机要室里,却亮着一盏孤灯。
“工匠”陈默的耳朵上,戴着一副巨大的耳机,他的手指,在一台经过他亲手改装的德制电讯机上,飞快地敲击着。
他在守着一个特定的频段。
一个只有他和“画眉”林婉儿知道的,绝对安全的频段。
突然。
“滴……滴滴……滴……”
一阵极其微弱,但节奏清晰的电波信号,从耳机里传来。
陈默的精神,猛地一振。
来了!
立刻拿起笔,在铺开的密码本上,飞快地记录下一串串由圆点和横线组成的摩斯电码。
电文很短,不到一分钟,就结束了。
陈默没有丝毫停顿,立刻开始了破译工作。
拿出那本与林婉儿手中一模一样的《论语》,和那支作为密钥的特制钢笔。
今天的日期,10月27日。
对应的“密码字”,是第300个,位于《为政第二》,“温故而知新”的“新”字。
电报上的第一组密码是“027”。
陈默将钢笔的密码转盘,调到了“027”。
然后,以那个“新”字为原点。
“0”代表页码不动,仍在当前页。
“2”代表行数,向下数两行。
“7”代表字数,向右数七个字。
找到了第一个字:“杨”。
接着是第二组密码,“135”。
以“杨”字为新的原点,继续向后翻1页,向下数3行,向右数5个字。
第二个字:“已”。
……
这是一个极其耗费心神的工作。
每一个字,都需要经过三层解码,才能最终确定。
陈默的额头渗出细密的汗珠。
手指在书页上飞快移动,眼睛紧盯着每一个字,生怕出现任何差错。
第八个密码字时,遇到了麻烦。
那个字的笔画因为纸张受潮而有些模糊,无法确定是“清”还是“肃”。
陈默深吸一口气,拿起放大镜,凑近书页,一笔一划地辨认。
三分钟后,终于确定:是“肃”。
擦了擦额头的汗,继续破译。
四十分钟后。
一封完整的电文,出现在了草稿纸上。
当写下最后一个字时,陈默的脸色,瞬间变得惨白。
手微微颤抖,盯着那份电文,脑中闪过一个念头:
“这套三层加密体系,比日军正在使用的机械密码更难破解,也远超中统目前依赖的一次性密码本。”
“但如果杨立仁也有类似技术怎么办?如果他也能破译我们的密电……”
猛地摇了摇头,将这个可怕的念头甩出脑海。
猛地从椅子上站起,抓起那张电文,甚至来不及穿上外套,就直接冲向了吴融的办公室。
“咚!咚!咚!”
用尽全力,敲响了吴融办公室的门。
“进来。”
门内,传来吴融平静的声音。
陈默推门而入。
吴融正坐在沙发上,身上只穿着一件单薄的衬衫,手里端着一杯已经冷掉的茶。
显然,也一夜未眠。
“组长!”陈默的声音,因为急切而有些沙哑,“的第一份情报!”
吴融的目光,瞬间锐利起来。
放下茶杯,接过陈默递来的电文。
电文上的字迹,因为书写者的激动而显得有些潦草,但内容却清晰得令人心悸。
【杨已启动“肃清行动”。】
【目标:甄别上海事件泄密者。】
【方式:内部清洗,宁杀错,不放过。】
【附件:第一批处决名单。】
名单上,是十二个名字。
有中统内部的科长、队长,也有一些与军方和政府有联系的商人、掮客。
吴融的目光,在名单上飞快地扫过。
当看到第七个名字时,瞳孔,猛地收缩成了最危险的针尖。
“赵四海。”
这个名字,吴融再熟悉不过。
赵四海,南京城里一个不起眼的布料商人。
四十出头,有一个患病的妻子和三个年幼的孩子。
是吴融通过“书生”李文轩,在外围发展的第一个情报员。
代号“掌柜”。
吴融还记得,那个中年男人第一次见到自己时,紧张得手心都是汗,却坚定地说:“吴组长,我不为钱,我只想为国家做点事。我的大儿子在淞沪战场上牺牲了,我不能让他白死。”
从那以后,赵四海冒着生命危险,为第六组提供了日军在南京的物资调动情报。
虽然级别不高,但却是“谍影”网络中,不可或缺的一环。
现在,他的名字,赫然出现在了杨立仁的处决名单上!
吴融的手指,死死地攥住那张电文,指节因为用力而泛白。
一股冰冷的杀意,从心底升起,但很快又被压了下去。
知道,愤怒解决不了任何问题。
杨立仁这条疯狗,在找不到真正的泄密者之后,竟然真的要用这种滥杀无辜的方式,来发泄他的怒火,和巩固他的权威!
“自上海事件后,委员长对情报系统的信任降至冰点。戴隐和cc系都在借机清洗异己。杨立仁这次行动,既是甩锅,也是立威。”
吴融的脑中飞快闪过这些信息。
可以容忍杨立仁的愚蠢和鲁莽,但绝不能容忍,杨立仁将屠刀,挥向自己的人!
“行动时间。”吴融的声音,冷得像冰。
“今晚。”陈默的声音里,也带着一丝颤抖,“情报上说,杨立仁的行动队,会在今晚十二点,同时对名单上的所有人动手。不经审讯,直接清除。”
吴融看了一眼墙上的挂钟。
现在是凌晨四点。
又看了一眼窗外渐亮的天色。
距离十二点,只有二十个小时。
留给他的时间,只有一个白天。
时间,看似充裕,但实际上,却无比紧迫。
不能直接派人去救赵四海。
那样做,等于告诉杨立仁,赵四海就是内鬼,他吴融就是幕后黑手。
必须想一个办法,一个能救下赵四海,又能将自己完全摘出去的办法。
一个……李代桃僵的办法。
吴融站起身,在办公室里来回踱步。
大脑,在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运转。
点燃了一支烟,深深地吸了一口。
烟雾在眼前缭绕,办公室里陷入了沉默。
陈默站在一旁,不敢打扰。
知道,组长正在思考。
五分钟过去了。
十分钟过去了。
吴融的脚步,终于停住了。
杨立仁需要一个“泄密者”。
一个身份合理,动机充分,并且能让他向上峰交代的“泄密者”。
一个能让他那场失败的行动,看起来不是因为他自己愚蠢,而是因为敌人太狡猾的“泄密者”。
但这个人选,不能随便找。
如果选错了,杨立仁会起疑。
吴融的脑中,“书库”李强那庞大的数据库,瞬间被激活。
先排除了几个人选:
名单上的第一个,中统行动科科长王铁山,此人是杨立仁的心腹,绝不可能是叛徒。
第二个,参谋本部联络官李明远,此人与戴隐关系密切,杨立仁不敢动他。
第四个,上海商会会长张三爷,此人势力庞大,杨立仁动他会引起轩然大波。
……
最后,吴融的目光,落在了名单的第三个名字上。
“钱玉堂。”
行政院参事,cc系骨干陈氏兄弟的远房亲戚,负责与在华日资企业的联络。
关于钱玉堂的所有情报,浮现在吴融眼前:
此人贪婪成性,与日本三井物产的代表,私交甚密。
他与杨立仁,因为派系不同,素有宿怨。
最关键的是,李强曾经记录过,钱玉堂在一次酒后,曾向日本人抱怨过杨立仁的“蛮横霸道”。
而且,钱玉堂最近刚刚接受过中统的内部审查,虽然过关了,但杨立仁对他一直心存怀疑。
如果再次被怀疑,杨立仁一定会毫不犹豫地下手。
一个完美的“替罪羊”,就这么出现了。
吴融的目光变得冰冷。
钱玉堂本就是日伪线人,死不足惜。
但我知道,这一次之后,我的手上又多了一条人命。
他深吸一口气,将烟头掐灭。
乱世之中,没有人能保持绝对的清白。
“陈默。”
吴融转过身,看着自己的得意弟子。
“在!”
“我要你,伪造一份日军特高课的内部嘉奖令。”
吴融的声音,不带一丝感情。
“内容是,嘉奖钱玉堂,成功提供了中统铁血锄奸团的行动情报,为帝国避免了重大损失。”
“另外,再伪造一份三井物产给钱玉堂的银行转账记录。”
“金额,五千美金。”
陈默的心,猛地一跳。
他瞬间明白了吴融的意图。
这是要……栽赃陷害。
用一份完美的假证据,将杨立仁的屠刀,引向另一个人。
陈默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
“组长,这……”
他想说,栽赃陷害,这是他从未做过的事。
但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他想起了赵四海。
那个普通的中年男人,只是为了给儿子报仇,就冒着生命危险加入了谍影网络。
如果不这么做,赵四海必死无疑。
而钱玉堂,本就是日伪线人,死不足惜。
陈默的眼神,变得坚定起来。
“组长说得对,乱世之中,没有绝对的黑白。”
“这是命令。”吴融打断了他,“天亮之前,我要看到东西。”
“是!”陈默不再犹豫,重重地点了点头,转身快步离去。
办公室里,只剩下吴融一人。
他走到窗前,看着窗外那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杨立仁,你想要一个交代?
好。
我给你一个。
一个让你满意,也让我满意的,交代。